秦灼搅着碗粥,推开窗,眼见一队人马从芦花深处钻出来。
旗下并行两骑,马匹装饰黄缎。马背上,朱云基穿鹅黄王服,头戴七珠,正横眉立目,对身旁人说着什么。
他身旁男子年轻不少,身形瘦弱,如同一根麻秸秆。头戴四珠,着一领赭黄袍子,左耳挂玉坠,正是魏地少公装扮。
秦灼慢吞吞吃了一口粥,沉吟片刻:“他兄弟和老婆没到?”
秦温吉立在他身侧,手里端着碟红糖糍粑,舔了舔指头的糖浆,“他老婆应当来了,他兄弟也是一同出发……”
她皱起眉,“我叫哨子去看。”
秦灼紧盯着那年轻人,“我看南魏少公也不是个长寿的。朱云基一群女儿,却只养下这一个儿子。大好江山,后继无人。”
秦温吉也说:“可别提,这小子成亲小十年,一个蛋也没贩下来。”
“当然没有。”秦灼笑了一声,“他不行。”
秦温吉没问他怎么知道,也没敢碰他,只将碟往他那递了递。
秦灼见状,笑着握了握她手腕,“油太大,这两天吃不下。”
秦温吉道:“浇了糖桂花。”又说:“就咬一口,剩了我吃。”
她捻起一个递在嘴边,秦灼略想一会,也就咬了一口。秦温吉再递给他,他不再吃,秦温吉便将剩下半个丢在嘴中,边嚼边问:“好吃吗?”
秦灼点头笑道:“甜得很。”
秦温吉撇了撇嘴,像没有笑容。
“朱云基儿子不中用,又没一个孙子,他兄弟朱霆隆倒是儿孙满堂,打仗虽不比其兄,但也是一把好手。”秦灼眯了眯眼,“朱云基怕死后胞弟篡位,一直忙着瓦解兵权,架空其弟势力。再待几年,朱霆隆兵权旁落,两手空空,就能让侄子吃得骨头不剩。”
“他想活,就要反。他想反,趁早不趁晚。”
秦温吉将碟子搁下,往架子上拿了手巾擦手,“你是说,姓朱的兄弟两个,想狗咬狗?”
“我和朱云基撕破了脸,他这次肯受邀请,一定想暗中杀我一刀。但朱霆隆,说不好。”
秦灼想了想,“秋狝时我说,有人想叫他死在封地外头,这不是假话。当时这位少公和朱霆隆俱在魏地,朱云基一死,朱霆隆只要挟持新君,就能收服旧臣,过两年废君自立,军权尚在,谁能说什么。”
他将那碗粥喝尽,随手放在窗边,“我们当年,和这是一个道理。阿耶聪明一世……”
他不再说下去。
秦温吉挨着他手臂,微微偏头,靠在他肩上。
秦灼放眼望去,见那队马后引了两辆车子,朱红窗,锦绣帘,却仍不见朱霆隆身影。过了苇丛,朱云基父子从阶前停下,车轮也住了。
前后车中各下来一名妇人,前者体态丰腴,徐娘半老,满头插金戴翠。后头的却只穿了件杏色衫子,螺髻简洁,像只簪戴了一支玉鸦环。
秦温吉道:“魏少公夫人是朱霆隆的女儿。朱云基当初想要和缓手足关系,便将侄女配给儿子。堂兄妹一块长大,也算青梅竹马。”又道:“这位少公夫人倒很有贤名。”
秦灼叹道:“可惜了好女子。”
秦温吉也就明白他的意思,听他道:“叫子元警醒,一旦发觉朱霆隆踪迹,不论时辰,立即来报。再叫人送盘喜果子去对岸,跟段映蓝讲,有漏网。她知道怎么办。”
***
九月二十二日暮,宾客皆至,诸侯齐聚,西南部族亦前来祝贺。
夜间,秦灼最后一次试穿喜服。
阿双替他系好纽子,正正反反地检看腰身,满意笑道:“西琼的天蚕丝就是硬挺,便算风刮得贴在身上,也看不出来。”
阿双又瞧了他一会,忽然道:“大王面色还是不好,到时候妾用胭脂补一补?”
秦灼大骇,忙道:“我明日多吃两盏热药酒就是了。”
阿双便道:“郑先生就知道您要打这幌子,叫大王别多想了。药酒是前两日服玉胶粉才吃的,您这样,我找政君告状。”
秦灼扭头往铜镜里看,见自己的确一脸病容,心道腹中这个折腾,夜夜没个消停,的确没有好气色。刚欲开口,门外便有禀报:“大王。”
阿双前去开门,陈子元提刀进来,掩门抱拳:“大王料对了。朱云基明修栈道,参加婚仪的人马队伍,都是杀人千里的铁骑!”
秦灼解开领口纽子,声音上挑:“哦?”
陈子元从案上拿了碗茶,咕嘟咕嘟灌进肚里,“朱云基有支亲军,名称‘鸿雁’,‘雁喙’是个中精锐,以骑兵当先。马匹皆着铁甲,蹄铁亦有钩状锯齿,据说朱云基曾用这支‘雁喙’,将五百人的军队踏成了泥。”
他看了眼秦灼神色,继续道:“臣以苇荡泥泞难行为借口,带虎贲前去垦路,仔仔细细看了马蹄印。的确有钩有齿,而且印子比轻骑足足深了三指。朱云基的马队又披了黄绸子,估计就是为了遮掩马身铁甲。臣看这狗东西,是想趁大王大婚作乱,以报……秋狝之恨。”
陈子元将空茶碗放下,沉声道:“而且,朱霆隆去了对岸。”
对岸是段映蓝的营地。
秦灼解纽子的手一停。
这时门被轻叩两声,门上影了两个女子身形。
一个绾双鬟,应当是个女侍;一个发髻如螺,螺壳边像探出一支触角,仔细瞧更像鸦头的剪影。
那女侍轻声道:“魏少公夫人请见秦大君。”
陈子元这要拔刀立起,秦灼单手朝他一按,自己系好纽子,吩咐阿双请人进来。
***
朱氏只在八年前见过秦灼一面。
彼时秦灼已很有颜色,却是柔弱少年的样子,她也当是甘作雌伏,十分看不在眼里。如今一见,好英俊一个男儿,红服加身,眼角含笑含煞,凌厉得叫人不敢直视。南秦镇国将军也带刀侍坐一旁,郞舅两个正笑着说话。
秦灼见她,并不起身,只笑道:“夫人是魏地少主母,孤如今也即将娶妻,这样漏夜相见,不合礼数。”
朱氏咬着下唇,脸庞涨红。她身前女侍将一只食盒打开,俏生生道:“我们少公本要赶在仪礼前先行道贺,只是替大君高兴,吃的醉了。我家夫人擅作一道藕花甜糕,大公少公都赞口不绝,为贺秦大君花烛之喜,特请大君一尝。”
食盒里果然是白莹莹一层糕点,丫鬟将那一层卸下,底层却是满满的一层明珠。
秦灼眼中笑意有点变化,却说不好更浓还是更淡。他只是保持先前口吻,礼貌、生疏道:“夫人这是何意?”
朱氏这才开口:“妾听闻大君与家翁曾在秋狝比赛射珠,险些生了意外。妾妇道人家,家翁又是长辈,也不好前来探问。如今大君不计前嫌,邀请魏室参加昏礼,这是妾的一点心意,只当为新妇添一添妆奁。”
秦灼端详那食盒一会,眼中可笑可怜之意一闪,看向她道:“孤确有一物,要向夫人相求。”
朱氏忙道:“大君但请开口。”
秦灼直视她双目,“夫人头上玉鸦环,孤爱如至宝,还望夫人割爱。”
此语太过孟浪,那女侍将朱氏往身后一护,疾声斥道:“放肆!”反是朱氏拍一拍她手臂,强忍怒意,勉强道:“此物是外子所赠,恕妾不能奉送。”
秦灼开怀大笑。
他许久没能笑得这样痛快,连苍白脸色都染上红意。他每笑一声,都像耳光打在朱氏脸上。在朱氏要告辞之前,他终于道:“这的确是丈夫送给妻子的礼物,但不是尊夫。”
“是我阿耶在二十五年前的新婚夜,亲手簪在我阿娘头上。”
朱氏睁圆双目,在她眼中,秦灼像一只画皮美丽的妖怪。那妖怪追忆般地开口:“他是什么时候送给你的?哦,大概是八年之前,夫人闯我内寝,将我二人捉奸在床后,尊夫为了哄你,送你的一件精致首饰。”
她不料秦灼如此大方说出来,一时无从应对。
“我记得你当时的话。”秦灼微笑道,“每一句,我都记得。”
朱氏沉默片刻,面色灰败地问:“大君如今想怎么惩治朱家,怎么惩治我?”
秦灼反问:“我为什么惩治你?”
他衣袍宽松,双臂搭着扶手,双手交握在腹前,整个人陷在红绸堆里,“怎么说,我跟夫人也同病相怜过一段时间。您是宗族之女,又是青梅之交,尊夫爱惜您,自己不中用,也舍不得将火出在您身上。个中花样,只能找别人上。我一个男人,打砸两下也伤不了筋骨。至于我的名声,您虽宣扬一通,不过烂泥里多一口唾沫,当不了什么。”
他敲了敲桌案,阿双便上前,将食盒装好,重新递还回去。
秦灼语气平淡:“但家母故物,请你还回来。”
朱氏丢掉魂魄般,将头上玉环一拔,青鸦鸦一堆好头发泻落肩头。
秦灼见状,便对阿双道:“借你的簪子给她。”
阿双将自己那支银搔头拔下来,正要与她簪戴,朱氏却将她一挣,从秦灼脚边跪倒,两行清泪落下,“我夫我父罪大恶极,我无脸求大君宽恕。大君若想惩处,妾……我愿偿还一二。”
她说着叩了个头,竟动手拉开自己胸前衣带,要将衣衫除下来。
陈子元吓得从一旁跳起来,她那女侍也大哭着叩头,秦灼却冷声道:“我不与夫人计较,夫人倒来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