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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三十五 龙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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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底,李寒快马入安州。

他多年前来过此地。春风楼开琼林宴,明月夜泛帝王船,那是肃帝王朝盛极一时的年代。但他那时候就明白,美酒金樽不过烟梦,楼船要走,是靠拉纤的人。

昔时安州水明山净,远望如少女带怯。灯市、夜市、花市一绝,城中各色衣装、各地人士,往来络绎,堪称当代大都城。李寒如今抬头,却见街道萧条,家家闭户,难闻犬吠,路少行人。

梅道然蓝衣带刀,低声问:“你不先去府衙?”

李寒道:“吴汉川绝非善茬,容易打草惊蛇。我已命右卫把持四处城门,飞鸟难出,应当出不了大事。个中事由,还是先从地方上看看。”

梅道然还没来得及吹他,便听李寒道:“前面有个茶棚,先吃碗茶。”

得他号令,几人便在棚外停下。李寒未着官服,只一身青布衣袍,仍一副年轻士子模样。店家是上年纪的老两口,见他便道:“客人,今日没有茶水了。”

李寒笑道:“我们赶路口渴,无需饮茶,您如有井水,一人舀一碗便好。”又从荷包里倒出碎银,“多有劳烦。”

“一口水罢了,哪值几个钱?”老头又问,“这些日进城的少了,都是往外逃,客人要往哪里去?”

李寒与梅道然对视一眼,笑道:“我等久闻安州烟火天下一绝,慕名而来,欲得一观。”

老头闻言,重重叹气,打着哆嗦说:“烟火,又是烟火。你们外地人,贪新鲜图热闹,哪知道我们叫这玩意害得家破人亡!”

他虽说着,还是给众人满了水。李寒道声谢,又问:“我听闻刺史好赏烟花,设立烟火司,又增收烟火税。可有此事?”

“何止!为了这点不当饭吃的玩意,还专门征了劳力去开矿山,每家每户还要按月交炭!”老头摇头道,“冬天这么冷,每家那点炭火连炉子都不够烧,官府连这些东西都要刮,是把咱们往死路上逼哪!”

梅道然冷声道:“开矿需得天子诏令,吴汉川竟敢私开矿山。他是要谋反吗?”

李寒又问:“老人家,月炭每户要交多少?”

“至少两斤。”老头从一旁站着,“不瞒您说,肃帝爷早先没打仗的时候,咱们这儿接过驾,也的确富裕过一阵。可这些年下来,征兵征粮就掏空了家底。到了冬天,每户两斤炭,是要咱们老百姓的命!”

李寒掐掐指头算着什么,又问道:“吴刺史每年的烟火节,约摸是多久一次,一次又要多长时间?”

“前些年还好,不怎么瞎折腾,一年也就两回。这两年尤其厉害,去年就开了五次之多!一到这时候,使君还要大开城门,说什么独乐了不如众乐乐,各州人士都能参观。”

李寒思索片刻,“我听闻烟火节举办,百姓尚不得上街。其他地方来人,要从哪里观看?”

“这就是怪的地方!”老头道,“咱们也说,烟火节举办前后,城中来人不少,但真举办起来,也没多到哪里去。”

他又添上水,问道:“客人,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李寒笑道:“我兄弟做劳力,也来安州制烟火,一年未曾还乡,我着急,故找了来。”

那老头便叹气:“老头子嘴臭,还是要说一句,你这兄弟,怕是凶多吉少。”

李寒道:“还请老人家指教。”

“我儿子也是,被使君强征了去,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老头抹抹眼泪,“整整三年,一个消息没往家里传,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前一段又挨家挨户地强征人力,但有不从,论为暴民!客人哟,我们平头百姓,不是逼到份上,哪敢跟官府顶撞?”

梅道然捏紧拳头,“官逼民反。”

老头摇首道:“不敢这么说。”

一壶水尽,久久无言。老头望着城门,长叹一声道:“明晚刺史又要开烟火节,客人,你赶上了时候。”

李寒问道:“我听闻贵地冬日烟火节,大多办在腊月。”

“你一个年轻人,倒是行家。”老头道,“本也该是腊月,使君前一段转了性子,说叫大家伙安心过年,这才提前了烟火会。他为了这会节会费了大心力,做了无数灯具杂戏,还有龙样的大灯。那排场,就是肃帝爷驾巡,也能比得上。”

“咱们听说镇西将军爱民如子,没想到,还是老样子。”老头脸上沟壑纵横,“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

一行人找了间客栈草草下榻。梅道然提了酒上来,见李寒捻了盏油灯,正写着什么。

半晌后,李寒搁笔道:“玉升三年统计,安州百姓共计十四万八千余户,每户每月二斤炭石,就是月近三十万、年近三百六十万斤。我们姑且将烟火司全部炭石来源算作对百姓征收,按火药配比,一斤硝二两硫三两炭,那需要开硝石矿一千九百余万斤、硫磺二百四十万斤。折合下来,一年共产火药约一百二十万斤,烟火司设立至少三年,那三年以来,共产火药三百六十万斤。”

“三百六十万斤的火药,要制成多少烟花?就算他日日都燃,又要放到哪年哪月?”

梅道然思索片刻,问道:“你是说,有大量剩存烟花没有处理?”

李寒沉声道:“不是烟花,是火药。”

梅道然眉毛一跳。

“烟火节所燃烟花数量不过皮毛,那剩余的有什么用武之地?我一度想,吴汉川垄断烟火制作或许是为了谋取暴利,但如今看来,并非如此。”李寒手边一只酒碗,便递给梅道然倒酒,“烟火多用于年节庆典,并非日常所需,哪怕外销各州府,牟利也只是一时。而吴汉川开矿征丁堪称连月不辍,耗费如此人力物力,只为制作烟花炮竹,未免得不偿失。”

梅道然问:“所以你觉得是火药?”

李寒摸着嘴唇。他冬日口干,一撕就要见血。他嘶了一声,把那点鲜红舔干净,捻着手指说:“火药能作烟火,更是军需。大量火药下落不明,我不得不想。”

李寒沉默片刻,忽然道:“蓝衣,你有没有发现,吴汉川行事十分不合常理?”

“我人虽未至,但统揽安州诸事的诏令已下,右卫又替守城门。天使将到,吴汉川再嚣张,也会有所收敛。但他偏赶在这几日举办烟火节会,穷奢极糜,是怕我不法办他吗?”

梅道然喝一口酒,“到了明晚,一切自见分晓。”

***

第二夜,夜白如昼。

李寒仰头看烟火,眼中毫无赞叹之意,“蓝衣,你看这安州街中,像不像一座鬼市?”

梅道然道:“白日荒无人烟,夜间灯火通明。的确有大蹊跷。”

安州城虽萧条不少,但馆阁俱在,一夕之间,竟楼台俱明。如同荒冢孤坟间生起仙台,十分诡异。

李寒正立在客栈门前,远望见千灯悬挂,似扶桑枝上太阳群。朱窗飞甍之上,团团烟花闪烁。先作生肖,虎跃龙腾,又作群花,梅开莲放。外列两队提矛侍卫,看服制当为安州守备,队伍泱泱,不见首尾。只是街道之上,空无行人。

掌柜立在他身边,悄声道:“郎君,看够了就回去吧。”

李寒道:“贵府不叫上街,我可是在屋里看。”

“您这是临街,和上街有什么分别?”掌柜忙道,“今夜使君提前宵禁,违者以反贼论处。保命要紧!”

梅道然在一旁道:“原来安州的反贼都是这么来的。”

“可不敢说这话!”掌柜闻言,直唬得要捂他嘴,“你们外乡人,不知道本乡艰难。”说着叹道:“日子是越来越不好过了。”

梅道然只作一笑,李寒静静望着,并不说话。

一片锣鼓丝竹声里,李寒指了指前方,问道:“怎么用这么多孩子?”

掌柜一看,唉了一声:“别提了,咱们使君的独创,叫彩童捧春。选的都是七岁下的男女童子,烟火夜,穿绣衣,捧烛塔,率头走着……这蜡烛上雕的才是业障!”

街中走着十名孩童,手中烛有丈高,一条红龙般。龙身镂金错彩,隐约见男女图像。

梅道然目力甚好,屏息道:“是春宫。”

李寒深吸口气,攥紧了门。

掌柜不忍目睹,再叹气道:“这还是好的……前头有个彩童迎喜,是叫小孩手拿烟花燃完!咱们就算没儿女,也是做儿女的……炸的没个人形,父母喊冤,抓进州府打个半死……造孽啊!”

梅道然一拳捶在门上,“畜生!”

李寒只说了半句:“小不忍。”

梅道然循他目光去看,正见街道尽头浮出一座庞大身影。高比楼阁,有头有角,宛如怪兽。再往前到了亮处,竟是一座旱地楼船,全木雕刻,下驶木轮,作巨龙形状。目如灯笼,口如堂门,鳞甲毕现,须爪传神,只需点睛即上天宫。

掌柜道:“这就是咱们使君最得意的龙楼。”

龙楼两侧亦有小儿捧烛。有一个孩子身形一歪,连人带蜡烛扑在龙楼身上,当即磕破手脸,叫蜡烛烫在面上。

两旁侍卫高喝道:“混账东西,伤了这宝楼,你有几个命赔!”说罢竟抄矛起来,要将那孩子刺死当场!

李寒冷喝一声:“蓝衣!”

他话音未落,客栈门即被风吹开般。掌柜一阵眼花,再定睛,见那蓝袍人竟已跃至街中,一手抱起孩子,不见拔刀,那侍卫却已仰面栽倒。

刀竟已提在他手上。

变故突生,街上乱作一团。掌柜还没反应过来,身边那位年轻人已步出门去。待他走到街中,那蓝袍人已扫倒八人,提刀笑道:“你还知道出来!”

一阵马蹄疾响,一名军官骑马而来,高喝道:“怎么回事?”

侍卫勉强从地上爬起来,道:“这贱种撞了龙楼,属下正要处置……他们……他们便砍伤弟兄们,寻衅滋事!”

那军官闻言,见孩子被梅道然单手抱着,竟弯弓搭箭,径直向那孩子面门射去!

只见寒光一闪,小儿大哭声里,那箭竟鬼射出般,调头刺回来!

梅道然将刀落下,白芒微颤。

那军官堪堪躲过,当即喝道:“何处宵小,还不弃刀受死!”

梅道然冷笑一声,却被李寒拦住。李寒走到他身前,笑道:“你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

那军官亦冷笑道:“哦?愿闻其详。”

李寒上下打量他一番,道:“小绫裤褶,服碧色,带扣银銙,这是我朝六品下、九品上的军官服制。不着快靴着云靴,说明你非府衙守备,而是折冲府卫率。众人步行,应当遵吴汉川令,你却当街骑马,说明你与他关系极为亲近。你是安州折冲府的都尉郎,但同时,也是吴汉川的卫队长。”

那军官点头,“有点意思。”

李寒话锋一转,“我朝军制严令,折冲府只受天子卫调动,与州府平级,互不干涉。你身为折冲府军官却护卫一州刺史,说明军政混乱,尔等已然沆瀣一气。你已见我这位朋友功夫,如此距离,还敢托大下视,说明你酒囊饭袋,愚蠢无知。观你行事,大言不惭,颐指气使,受贼倚重,同为蛇鼠。必定横行地方,鱼肉百姓,人面兽心,形同匪寇。”

他厉声道:“天作证,日出前,我必取你项上头!”

那军官面色涨红,这就要拔剑挥下。李寒往后一退,刚将那孩子接住,那军官便觉浑身一松,马镫、马缰、马鞍俱被砍断,竟直接摔下马来!

一声冰响。梅道然刀回鞘中。

李寒笑道:“如果我所料不错,贵府要的是活口。”

那军官恨声道:“拿下!”

守备军见梅道然按刀,皆不敢上前。竟是李寒变了面孔般,温和道:“我这朋友脾气不好,最看不得别人动武。有什么话,还是同我说。”

见众人俱不敢动,他又道:“那就麻烦这位长官前面带路。”

那军官见他改换态度,以为他外强中干,便道:“觐见刺史,不得带刀!”

梅道然目中狠色一掠,笑道:“你搞清楚,是他要见我们,不是老子要见他。小兄弟,轮不到你谈条件。”

“我这位朋友个性独特,你解他的刀,就是动他的老婆。”李寒道,“夺妻之恨,自己掂量。”

他虽口吻玩笑,却语气严肃。那军官一时不敢上前,只招手挥来两队守备军,挟带他二人去了。

街旁有座朱楼高矗,灯火通明。那军官在前,一众守备军在后,李、梅二人夹在中间,走上一道窄楼梯。

楼上视野开阔,正好可视街上全景。李寒一瞭,见烟花缤纷,灯火如龙,恐怕秦灼一地之主的千秋节都无此阵仗。

那军官抱拳道:“使君,这两名闹事贼子已带到。”

椅中正坐着个人,穿朱红官服,瘦长脸,八字胡,正将茶盏放下,做势问道:“下立何人?冲撞本府,打伤官兵,可知该当何罪?”

梅道然呵地笑道:“安州刺史,好大的官威!”

见吴汉川要发作,李寒便叫他:“蓝衣。”

梅道然名号传奇,朝野多有听闻。吴汉川心头一惊,还不及思量,就听那年轻人道:

“在下姓李,名寒,字渡白,大梁幽州人。官二品,居大相,加安州大都督。代天巡牧,核查百官。此州境内,权同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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