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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五十四 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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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雁线往东百里,便是鹿背山。要观其形貌,须得雨后晴天。自西东望,能见崖岭如鹿角,山脉如鹿背,白云冉冉,便似鹿身花纹。

但正月十五下起密雪,众人是无缘得见此番美景了。

萧恒策马在先,梅道然跟在身边,拧开酒囊灌了一口,道:“齐国一求和,你就迫不及待地班师,连大雪天都不休息。这些小子们还以为陛下另有筹谋,半点不敢怠慢。可怜哟。”

“范汝晖应该快到了,与他合兵后,大军休整。你和仲纪拿我的私印,带众将士缓行。”萧恒压了压竹笠,“我带二十人快马回京。”

梅道然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句:“是二月?”

“三月中。”萧恒气息沉下来,“但看脉案的样子,怕是要早。”

梅道然拍拍他肩膀,“大君吉人天相。”

“蓝衣,庸峡收复了,但我心里非常不踏实。”萧恒攥紧缰绳,气息压得很低。

不是有根有据的推断,更像一种预感。今日起东风,萧恒从长安方向刮来的暴雪里嗅到危险。

烟火案发、西塞异动、魏地将破、天子离京,桩桩件件,全堆到秦灼临产的时候。

凡事最怕巧合。

萧恒望着不远处,天色晦暗,飞雪如尘。群山耸动,似复苏的巨大雪鹿,垂颈下视,鹿角倒插入地,便迎面飚扬成一带白色飓风。

李寒过鹿背山时曾被风卷走斗笠,对他笑道:“抟羊角可上九万里,鹿角则何如?”

萧恒似隔着风声听见什么,在大氅下按住了刀。

斥候快马赶来,上气不接下气道:“陛下,前面有一批军队!风雪太大,看不清旗帜服制!”

萧恒沉声道:“整兵,再探!”

梅道然豁地抽出刀来,“齐兵夹抄?”

萧恒却说:“按金吾卫的脚程,也该到了。”

他话音刚落,斥候已驱马再返,拱手道:“回禀陛下,是范汝晖大将军率兵前来,拜迎圣驾!”

梅道然与萧恒对视一眼,两腿一踢喝马上前。

安州、西塞、南魏、长安,他是唯一一个将四地串联起来的人!

范汝晖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心难定,因祸根渐露。

梅道然十分相信皇帝陛下诡异的直觉。

***

正月十五,天子并金吾卫大将军范汝晖会师鹿背山。天雨雪,天子固行。

鹿背山道并不狭窄,崖边还有扶木,山峰间还有数道吊桥,铁锁木板,望之骇人。

晌午雪停了,天仍阴着。他们正在密布松树的半山处休整,萧恒攒了丛火,熬了薄粥,又发肉干给将士,多少暖暖肠胃。

梅道然笑道:“跟陛下出来的兵,能不带刀剑,但不能不带锅碗。”

萧恒吃得很快,坐的离火远了些,这才抖开大氅来烤,道:“这边多石多树,山坡也不陡,且刚下过雪,冰雪疏松,不易发生雪崩。但如果天一放晴,山顶冰雪一裂,到底没那么保险。我们稍作休息,一会整军再发,尽量天黑前出山。”

禁卫们跟他出来数月,多少浑得熟,几个胆大的也敢直接搭话,问道:“陛下,这山里还有人住吗?咱看着外头架着桥。”

“是,西塞比关中苦,吃用大多无法自给。山中多少有草植鸟兽,能饱口腹。但冬日太难捱,十室九冻死……”

“十室九冻死,一作当衢卖儿人。”梅道然叹口气,“李渡白的诗,怪不得禁了,挺写实。”

又过了半个时辰,萧恒披上大氅,对众人道:“走吧。前面道狭,不要骑马。梅子点人。”

虽说是梅道然点人,但兵马庞杂,都是各级将领上报。卫队已整顿完全,外面仍乱哄哄一锅粥。萧恒便出了山洞,问道:“范将军何在?”

金吾卫营将抱拳道:“陛下下令休息,范将军说去开道,还没回来。卑职已派了一队人去找了。”

但前面道没有阻。

萧恒当即转头,对许仲纪说:“仲纪先整军前行,蓝衣和我带一队右卫,寻找范将军。”

他话音刚落,便觉地面晃了一晃。天倏地黑下来,头顶像一只巨鹿飞腾而过,散开一阵又脏又浓的云团。

萧恒立即护了个小兵压在地上,高声喝道:“不要进洞,原地仆倒!有帐的躲帐!都不要动!”

附近的人还好,远点的压根听不清号令,纷纷夺路要逃,踩踏和不慎跌落都能死人。

梅道然揭了熬粥铜锅顶在他头上,也护着个人问:“不应该啊,这他娘是雪崩?”

“没有声音,不清楚,”萧恒把锅扣到他头顶,撑刀爬起来,“这里交给你,我把前面的人叫回来。”

萧恒动作太快,梅道然还没起身,他已边走边撵人,赶到转弯处了。

突然,山顶传来炸裂的爆破声。震耳欲聋的隆隆声里,天空像被击裂的棉衣,爆了漫天棉花般的雪云!

几乎是同时,萧恒将身边禁卫推到一旁,整个人被白色吞没。

“陛下!!!”

***

秦灼惊坐起来。

他在软椅里盹了一会,睡着还皱眉头。阿双取了大氅给他盖上,这要去捻了灯,刚抬起玻璃盏儿,就听见身后一声惊呼。转头正见秦灼白着脸大口喘气,活脱脱像刚溺了水。

阿双忙给他擦汗,轻声问:“大王做噩梦了?”

秦灼没回过神般,直着眼睛问她:“是梦?”

“是梦,妾和大王在行宫里呢。”

“是梦。”他眼里终于泛出点光辉,将四周打量一遍,长出一口气道,“是梦就好。”

阿双笑道:“人都做反梦,梦见不好,反是大吉呢。”

秦灼点点头,又靠进软椅里。阿双看着他的脸,心紧紧揪起来。

很难想象这曾是一副堪媲潘郎的面孔,现在皮肉惨白,颧骨高凸,两靥浮着类似发热的病态红色,青黑眼眶里盛着一双流转不动的眼珠。秦灼正盖着一件黑狐狸大氅,在腹上微微显露出小山形。他问道:“药好了吗?”

阿双道:“妾守着炉子呢,大王再睡一会。时辰到了,妾叫大王吃药。”

秦灼喃喃道:“还有一日。”

阿双从他面前半蹲下,握住他一只手,冷得她手指一跳。她放柔声音:“东西都备好了,郑翁亲自来接生,陈将军守在外殿,大相明日也来陪着。还有妾,妾会寸步不离地守在大王身边。大王不要怕。”

秦灼笑道:“他赶不到了。”

在阿双眼中,他眼皮塌了一下,嘴角也垮了,只眉眼弯着,勉强算个笑容。

“还没到明天,说不准呢。”阿双强笑着,将一只碟子放到案上,“陛下在甘露殿养的橙子好了,昨日刚挪了来,大王尝尝。”

秦灼拍拍她的手,刚想说什么,便听门外叩了叩,一名虎贲军道:“大王,信到了。”

阿双奇怪道:“一般信件都是大相亲自来送,今日怎么闹的?”她虽疑惑,还是将信取了来。

秦灼打开信前,双手正剥着橙子。

北方这时季不下柑,前几个月他闹胃口,说想吃,就是想吃。当时和萧恒正好着,那人认真想了会,问道:你们那边柑橘好,岭南是不是现在也有下的?

他笑道:得了吧陛下,这已入了冬,霜打的柑树能结出什么果子?你要是真有心思,不若从殿里给我种一株,明年这个小的落了地,也能尝一尝。

他没想到,只为这一句笑话,萧恒便真的培了一棵,就在甘露殿耳房里拿炭盆拢着,半死不活,一点绿芽没有。如今竟结了果子下来,也是奇事。

种这盆苗时,阿玠在他腹里初有个头,约莫也就他掌中这枚橙子大。萧恒多少顾忌,不敢和他亲近,偶有的那么几次也不肯留在里头,又不肯举兵深入,只如隔靴搔痒,弄得秦灼不上不下,那人却不为所动。

上回是萧恒给他扶着前腹,才这么缓慢地做了一会。膏子抹多了,萧恒更是谨慎,秦灼难免不够尽兴,早早叫他撤了,自己上了手。

他当着萧恒的面,萧恒只听着他剧烈喘息,坐在一边不说话。一会了了,萧恒照例打水给他擦洗完,便自己去后头泡一会。

他脾气倒好。

秦灼这么想着,盯着榻前的八仙连屏出神,忽然拾了件袍子披上往后殿去。

盥洗俱在后头,因在中夜,新攒的炭盆也没多热。秦灼掌了盏玻璃风灯,风鼓进衣袖,只觉得手背起了一层栗。从前他们也爱泡一会,手臂缠着手臂脚趾踩着脚趾。他懒得动弹,便支使萧恒去焚安息香。萧恒不通香事,如今做来居然像点模样。

但现在香炉是熄的。

帷幔泻落,在半空中如同月光,在地则流成水银。萧恒头后仰着,双臂搭在桶沿上。

地上没有鞋。他就这么光着脚来了。

秦灼没出声,拿灯打开帘子,萧恒却立即睁开眼,问:“你怎么下来了?”看清他又道:“怎么不穿件厚衣裳。”

秦灼不说话,将灯挂在帘钩上,从地上拾起萧恒解落的衣带当襻膊。

萧恒侧着头,看他搂起衣袖,露出手臂,和那根绸子交颈。

灯火昏昏,前半夜下了雨,后殿又傍草木,如此便生了层雾气,他们像共同溺在暗黄的潮水里。

秦灼在胁下挽了结。

萧恒盯着他。

潮上来了。

秦灼责怪他:“又洗冷水。”

萧恒只是笑:“最后一次。”

秦灼舀了水给他缓缓淋着,因旁下没有座位,只得弯腰站立。

萧恒握住他,合拢手指包在掌心,道:“我自己来,你回去休息。”

秦灼说:“你可没叫我自己来过。”

萧恒笑了一下,“那能一样吗。”

秦灼问:“怎么不一样?”

萧恒没有回答。就这么相对沉默一会,秦灼突然问:“你是不是觉得,我没有那么在意你?”

他这句话打着颤,牙关哆嗦,差点咬了舌头,说罢摩着萧恒肩头,也不敢看对方眼睛。接着,秦灼觉得面上一湿,是萧恒手抚上来,拇指一下一下蹭着他的脸,问:“想听实话?”

秦灼没料到他这么说,心里一紧,不知是该气还是该怕,浑身僵着不敢动弹,问:“你还真这么觉得?”

萧恒说:“是,最一开始,我是这么觉得。你老是要推开我,什么都不和我说,连来找我都要把自己灌醉,天不亮就要走。”

他话音沙哑起来:“我就怕呀,我一松手,你就要走。”

秦灼争辩不了什么。的确如此。他当初根本不想留下,一察觉自己趟进泥塘,就迫不及待要抽身回岸。但他要离去时回了头。

萧恒就沉在泥里,塘水已经没过鼻梁,只留一双眼睛望着他。

如果萧恒伸手要他救,他绝对扭头就走。他从不干舍己救人的事。

但萧恒没有。

那人目送他,无声地告诉他:你好好往岸上去。

于是秦灼走不动了。

萧恒伸出右臂,将手合在他腹上,笑道:“但我现在要再这么想,忒没良心。”

他掌心比肚皮要冷,隔着层绸缎不那么真实——太真实秦灼会浑身发抖了。他还不待说什么,就听萧恒问:“今日这回……”

秦灼笑道:“很舒服。”

这么过了一会,水已凉了,萧恒头发还湿着,颈边耳根津津得像汗。秦灼弯腰有些吃力,萧恒便要跨出来,不料秦灼按了按他,低头含住嘴唇。萧恒一顿,顺势和他纠缠起来。

他抱着秦灼的脊背,搅得舌根发木,吮到嘴唇微麻。秦灼一点一点往里带他,滑溜得像鱼,又仔细搜刮口腔,连方才咬出的一点伤口都探索到。秦灼刚吃过蜜煎,嘴里还是甜的。

他抵着秦灼额头,闭着眼抱着。

秦灼捧着他的脸,说:“你尝起来好苦。”

“像个坏掉的橙子。”

……

橙子皮剥断了,蜷在膝上,像条金银交错的蛇蜕。

秦灼只着净袜,双脚蹬在铜盆边沿烤,炭火里残存着艾味。他将那封信看了好久,像不明白什么意思般,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炭火轻爆声里,很长时间都没有反应。

阿双连他的呼吸都没有听到,心缓缓往下坠着,试探问:“大王?”

许久后,秦灼终于抬起脸。

“阿双,”他只有眼皮微微翕了一下,连眉毛都不敢动,用即将绷断的声音说,“我觉得它不动了。”

阿双大惊失色,颤抖着双手去揭他那件大氅。黑狐狸一离身,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

他白衣下似埋了眼血泉,一点一点涌着红。

秦灼终于显现出崩溃的前兆。他呼吸急促,战栗着颤声喊道:“找、去找阿翁,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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