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外一响,喜堂皆惊。
新人正拜高堂,郑素父母早逝,便尊了两座灵位在上。在先妣青氏左侧设了一张香案,另摆一座牌位,用红布罩着。
这一震之威非同寻常,郑素多年从军,自然知道是什么动静,霍地从堂中立起。新妇杨茗也微撤团扇,悄悄抬眼去看。
一旁的赞者大惊失色道:“少将军,这礼还没成哪!”
郑素不管他,刚叫过自己的副将要交待,便听外面喊道:“大相来贺——”
郑素眉头一拧,捏紧了拳头。
宾客们素闻他二人交恶,只道李寒行事古怪:要么不来,要么就按章程道喜吃酒。这样贸然打断婚仪,多少不是礼数。
众目睽睽下,跑到堂中的竟是个半百老头,手里捧着个大红灯笼,也不管众人目光,一径跑到堂中,气喘吁吁道:“相公叫我立刻……把、把这个给将军,说……说来不及了……”
郑素将灯笼接过,毫不犹豫地往灯笼底上摸,果然找出一张字条。他拿眼一扫,当即变了神色,向四周拱手道:“恕郑素不恭,今日不能完婚姻之礼。各位先在府中稍作休息,今日过后,必登府赔罪。”
他转过身,轻声叫道:“阿茗,对不住。”
杨茗缓缓起身,将团扇落下,轻轻点了点头。
郑素立正一揖,上前将那红布揭了,露出青不悔的牌位,没做停顿,当即提剑就走。
他步履生风,边走边道:“府兵把守府门,所到宾客请去后堂。老扈老于传令,叫左卫立刻赶往劝春行宫。其余人跟我走!”
他一声令下,许多宾客前一刻仍吃酒,这一刻当即起身,都将兵器解在手中。众人逆着喜堂汇成一路,整齐有素,俨然是一支军队。
郑素已认镫上马,刚要摔缰离去,便听身后有人叫道:“将军!”
杨茗捧了一张檀弓,匆匆赶到他马前,双手举给他,轻柔、坚定地说:“将军但守国门去,妾替将军守家门!”
这是郑府的聘礼之一,意为视妻如臂。郑素接弓在手,将剑按在她手中,高声道:“谢夫人!”口中便嚯地一声,白马如龙马,立即跃出府门去了。
杨茗望着他背影消失,款款提剑转身。腮上珍珠花子,耳上东珠坠子,皆不如她一双瞳子明亮。
她将剑往袖中一笼,向四周一福,笑得温和而得体:“咱们不管他,吃完宴,妾陪诸位去后园小花台看戏。”
宾客中或有变色者,略不快道:“夫人,这有所不妥吧?”
这时一个穿深红外袍的少年站起,正是温国公杨韬的长子杨峥。他身为杨茗长兄,自然在场,笑道:“客随主便,国事为重。郑将军一切安排,杨府毫无异议。”又转头问道:“父亲,您说呢?”
杨韬亦在首位,本是心疼女儿,脸色并不怎么好。如今儿子开口,只得道:“你说的是。”
杨茗向众人一笑,转头收敛了神色,道:“郑伯,关门。”
***
李寒喝马喝得急,嘴里都是血腥气,但磅礴的火药味还是满溢鼻腔。他抬头,见北方冬日的苍白天幕下,炸开一群烽烟般的乌云。
云后,行宫身影模糊,但朱墙破了一个巨大血洞。龙武卫泥土般糊在洞上,皆拔长枪相对。
但只有区区五十余人。
他们对面约有近百人。服色各异,长幼不同,以单耳戴环的男人为主,但也有几个穿裤扎腰的女人,皆提刀捉剑,两方成对峙之势。面前列着两门短炮,铜管约有二尺,口径约莫茶碗大小,炮口还冒着浓烟。
魏人真敢光明正大地攻打劝春。
但怎么停战了?
李寒不待多想,狠狠一摔马缰,高举玉玺,厉声喊道:“天子驾至,立即停兵!”
白马被他抽得发狂,天外飞矢般直直刺到两军之间。李寒把马缰从掌中缠绕数匝,勒破一层油皮才停住马蹄,高声叫道:“大梁律第一卷三十二条,国律为大法,诸侯皆需遵从。五卷二十八条录,凡持兵械闯宫门者,视同谋逆,夷九族!尔等如就地受缚,某替天子许诺,留尔全尸,父母妻子不予追究!”
“荒唐!”为首的是个穿对襟胡服的男人,长剑一指,怒道,“我等亡国破家,岂顾惜一身!梁皇帝助纣为虐,坐视南秦军队挥师西进,屠我王师,破我城池!如此不仁不义之君,我们尊他何用!”
李寒冷笑道:“不仁不义?陛下放你们入关,命州府予以庇护,施口粮、给安置。要不是这些‘不仁不义’,尔等早已命丧战火之中了!”
那男人道:“魏地之民不是梁国之民吗?他不该庇护我们吗?他的百姓遭受屠戮,他反将元凶藏在京中,如何叫人信服!”
李寒哈哈笑了一声:“诸位怕是忘了,朱云基多久没有进贡纳税了。不记得?我说给你们听!肃帝年战乱更迭,元和八年起,魏大公朱云基以修筑边防为由,囤积粮草、磨砺甲兵,请免当年赋税。肃帝应。从此之后,魏地税收一直没进过长安的账。国法明令:三年不纳,下旨斥;五年不纳,夺其爵;十年不纳,视同谋反,可诛之!整整十二年,朱云基把自己当过大梁臣民吗!”
那男人剑尖指上李寒咽喉,道:“我们平头百姓,管不了你们恩恩怨怨,我们就要一个公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古往今来,天经地义!我管你大相二相,把姓秦的交出来,不然让你尝尝咱们这几口炮的厉害!”
李寒目光在剑尖和那人脸上逡巡,忽而笑道:“行,我和他们打个商量。”
他跳下马背,快步走到龙武卫将军尉迟松跟前,低声问:“人都去哪了?怎么就你们几个?”
尉迟松跺了跺脚道:“大将军说明后两天不能合眼,今天给了假,叫轮值养养精神。兄弟们在郊外营里没过来哪!”
李寒看着炮口,示意道:“怎么停了?”
尉迟松低声道:“这些看起来没当过兵,有的还是自己老子儿子,看见自己人死,心里受不住。他们的炮药好像也出了问题,数没有够。有的火药受了潮,就是臭火,根本放不出来。估计在等。”
炮有问题,看来禁军二卫已经行动了。只是魏人火药存放分散,没来得及全部查抄。
李寒低声道:“等好,再而衰,让他们等。”
尉迟松犹豫道:“咱们跟着等什么?他们要是再弄来火药,根本守不住!”
“等援兵,”李寒眼珠转了转,低声吩咐,“叫人搬水缸在墙里,真不行就拿水浇。”
尉迟松问:“火药又不是火,用水泼,这能行吗?”
“术业有专攻,此非我之长,”李寒绷着脸,面朝魏人,侧头对他道,“但愿吧。”
对面高声喝道:“商量好没有!商量不出来,我们可要开炮了!”
他目光从魏人脸上一一刮过,突然绽开一个极其明亮的笑容,扬声道:“我们想好了,不拦诸位。”
李寒突然提高声音:“让道,放行!”
尉迟松整个人都傻了,忙喝一声:“大相!”
李寒笑意盈盈道:“不就是秦大君吗,一地诸侯而已,和我们有什么干系。交出去,少折损几个兄弟。”
他点了点头,一字一句道:“放行。”
尉迟松一咬牙,抬手高呼道:“列队,放行!”
龙武卫当即收枪退立,一瞬间让出一条四人宽的空道来。道路尽头,宫门大开,只李寒自己立在道路前方。他今日去为郑素道喜,穿了一身绛色衣袍,颜色暗沉,犹如凝血。
李寒向旁边退了一步,抬了抬手,“请。”
魏人反倒都不敢进了。
那为首男人啐了一口,骂道:“孬种!宫门都炸了,还怕这个?还不与我取秦贼项上头!”
魏人胆子这才壮了壮,纷纷跟着他往前走。就在他与李寒擦肩而过时,他听见少年丞相轻声笑道:“你怎么就确信,劝春宫里藏着秦大君呢?”
他止住脚步,歪头看李寒,冷声问道:“你什么意思?”
“开个玩笑。”李寒展臂往宫门一抬,同时左手向尉迟松摆了一摆。
尉迟松重重颔首,心道:可以准备泼水了。
但他这动作并不隐秘,明显被魏人看到。那男人扭住他左臂往身后一拧,咔嚓一声,卸了他一条胳臂下来。
“大相!”
李寒倒吸口冷气,整条胳膊没了知觉,只肩头撕裂地疼。他心里松一口气:幸好是左手。
那男人薅住他衣领,显然以为里头埋着伏兵,恶声问:“你那个手势是什么意思?”
李寒挤出个笑:“给众位看座的意思。”
男人一把摔开他。
李寒往后踉跄几步,勉强站住,见尉迟松腰剑插着,便用右手唰地拔出来。银龙微颤,如三尺寒冰。
那男人正要捉他,李寒猛地刺剑在地,冷声道:“上天有好生之德,陛下有恤民之恩。我念尔等情有可原,只说两句:止步于此,是逼宫未遂,只斩首,不夷族;待陛下凯旋,改朝易号,当大赦天下,减为流刑,死罪可免矣!门就在这里,你们爱进不进!”
那男人冷笑道:“怎么,天子还会可怜叛贼?”
李寒微叹一声:“故园之思,谁人无有?众位,请吧!”
他这一波三折的做戏全套,如今又耷着手臂气定神闲,全似胜券在握,只等瓮中捉鳖。连那男人也生了犹疑,望着劝春行宫被炸塌的一面宫墙皱眉。
忽然远处马蹄声响起,一个放哨的魏人狂奔过来,嘶声喊道:“他在等救兵!”
“他娘的杂种,敢骗你老子!”
男人叫他耍了一遭,这就提剑去刺。李寒伤了手臂躲闪不及,这就要挨他当胸一剑!
就在此时。
一把长刀从李寒背后掷来,当胸穿破男人心口。同时,一支羽箭刺破硝烟,如猛隼般钻入他后背当中!
男人身体搐动两下,扑地倒地,溅了满天灰土。
李寒望着那箭射来的方向。
那是一只骨节狰狞的手,不戴扳指,持一张檀木轻弓。弓弦轻轻颤抖,像奏响婚乐的弦声。
郑素连发两箭射倒点炮人,高喝道:“全部拿下!”
李寒无声地出了口气。
至少打仗这方面,他对郑素很放心。
他很有自知之明,深知自己此刻就是累赘。正要进行宫看秦灼,目光突然扫着那位倒地的魏人首领,整个人震了一震。
他胸口插着的刀柄,貔貅纽,虎头纹。
这是陈子元的佩刀!
他扭头寻找,从刀剑里左闪右避,终于冲到陈子元可以听到的距离——也就是面前。他颤声喊道:“你怎么出来了?大君身边有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