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恒无设后宫,如今永巷北便住着肃帝嫔妃。这边少人走动,一入夜,更是极其寂静的所在,宫宫闭户,鲜有人声。
忽地,从南边宫道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随着白马飞驰,自南往北,各宫相继亮起了灯。更有大胆的宫人开门去看,却只见一抹红影掠过,丝毫看不出形容。
薰风殿门前立着两个人,一个皂衣内侍,正提灯外照,另一个女人披衣,正是肃帝昭仪宋氏。她姿态慵懒,拢着头发掉头就走,口中道:“不瞧了,睡觉去。”
她回到阁中,拾剪子拨了拨灯芯,烛光一跳,照亮了她年轻的脸。她发髻松挽,头脸首饰只耳上耳上两枚玉蜂,但这张脸连女人都要赞叹一句:粗服乱头,不掩国色。
那内侍走进来,抬起灯罩,扑地一声吹灭烛火,问道:“这是新君?”
宋氏冷笑一声:“新君?”
那内侍道:“不然宫禁中哪来的外男?”
“你传奇故事听得也不老少,就不知道汉哀帝断袖、卫灵公分桃?”宋氏冷冷往外看,“我原以为是什么,只不过和前头那位一样的货色。女人爱女人,男人爱男人,阴阳颠倒,长久不了。”
那内侍走到她身后,将一只玉蜂摘下,替她揉了揉耳垂,道:“和我们有什么相干。”
宋氏歪着头,露出一截好脖颈,语意幽幽:“他是秦淑妃的侄子。”
那内侍听她言及淑妃,低声道:“又是那个忌讳?”
宋氏握另一只玉蜂在手,笑道:“那老王八早作了古,忌讳也不是忌讳了。你没瞧见他那张脸,我瞧见了。真好看,比女人都艳,偏偏又不沾一点女气,怪道新皇帝爱得什么样。”
她这话太逾矩,内侍不说话。烛火昏暗,宋氏将一双玉蜂轻轻一掷,两枚莹白骰子般转起来。
她轻声道:“他的马术和淑妃一样的好,连那老东西都比不上。当年淑妃盛宠的那一阵,肃帝要给她抬副后仪仗,她不要,只要了一匹马。她就是骑着这匹马赢了肃帝,赢了朝廷,替南秦夺了魁首,把大梁的脸面射在马蹄底下。”
宋氏转头道:“他们姑侄两个都入了梁宫……你猜,他什么时候才会把新天子的脸射下来?”
那内侍犹疑道:“夜闯后宫——今天晚上?”
“这才到哪,当年淑妃也好恩爱了一阵呢。”宋氏呼了口气,她的面孔扑地熄灭了,“得了,不见了人,皇帝肯定得大张旗鼓去寻。你忘了淑妃不见那晚上,老东西就差把太液池倒过来。今晚又没得睡了。”
***
含元殿开着宴,阿双不敢去找萧恒,急得在甘露殿团团转,却不料宴席一会就散了。
她见萧恒快步走近,忙迎上去道:“大王吃醉了酒,骑马走了。”
萧恒听到“吃酒”一节当即沉了脸,问道:“出宫了?”
阿双有些瑟缩,低声道:“去了永巷北。”
秋童正提着灯笼,闻言大惊失色,“陛下,大君虽和您同居甘露,到底是外男,又吃了酒,这万一……”
“没有万一。”萧恒连门槛还没跨,立马掉头往外走,“备马。阿双拿大氅。”
秋童连连应是,边问道:“陛下……要入后宫吗?”
另有内侍牵了匹黑马来,阿双也将他那件海龙皮大氅递来。萧恒微张了嘴,到底没说什么,也没穿,只将大氅搭在马头,翻上马背,道:“我先行,你带着十名内侍在后,各宫室都要询问,只说我吃醉了,把事按下。尤其是几处池子,千万看看有没有人。阿双。”
他接过马鞭,低头道:“我或许回来的晚,阿玠劳你照料。”
***
四月二十五夜,萧恒首入后宫,不为宠幸,而是找人。
他先跑到秦温吉为质时住的阁子,没人;又往秦淑妃曾经的宫殿去看,只有负责打扫的宫人住在耳房。萧恒面上未露,但整个人气势冷了,询问众人时几乎都听不见呼吸声。
将近一个时辰都无功而返,秋童跟他碰上头,连句话都不敢说。
萧恒捏着马鞭,手中咔地一声。秋童大气不敢出,上前道:“不如奴婢带人先把住宫门……”
他话音未落,便听一阵小跑声传来,一名小内侍跑丢了帽子,上气不接下气道:“找到了,大、大君在……在立政殿……”
立政殿,是大梁历代皇后居处。肃帝皇后早已仙逝,怀帝无立皇后,如今正空着。
秋童刚想说话,便听“嚯”地一声,一匹黑影如风驰过,哪里还有萧恒踪影?
小内侍喘了口气,将地上掰折手柄的马鞭拾起,断断续续问道:“大、大内官,咱们还跟去吗?”
“跟个屁!”秋童轻轻打他脑瓜一下,“一点眼力劲没有。回去跟你阿双姐姐报信,人找到了,熬点热热的醒酒汤才是要紧!”
***
立政殿每日有宫人打扫,故未落锁。里头灯亮着,却一个侍奉的没有,想是秦灼将人喝退。但萧恒各室找了一圈,仍是没找着人,连气都喘不上,便提灯笼往外走。
他一出殿门,即听见风吹竹动,隐隐听见有人啧了一声。
萧恒心中一紧,将大氅摘下,放缓脚步,往殿西竹林去。
这边细竹并不茂密,月光下青黑着,似牢狱的栅栏。竹叶拢了一片,连成一抹薄云。
萧恒就是在云底找着了人。
秦灼正蹲在地上,手里削着什么。
萧恒不惊动他,也没有刻意放轻脚步,从他身旁蹲下,轻声问道:“做什么呢?”
秦灼浑身酒气,月下脸色烧红得不正常,道:“竹马。”
他手中果然拿着几截竹子。萧恒便问:“给谁做的?”
秦灼不答,萧恒又问:“给阿玠吗?”
秦灼手指一松,削到一半的竹竿跌落,就地断成两截。他撑着膝盖站起来,堪称温柔地笑了一下,说:“给你,陛下。我酒量很好,并没有那么醉。”
萧恒也不反驳他,只跟着站起来,用大氅裹住他,道:“我冷,我们进去,行吗?”
秦灼点点头,萧恒弯腰将那几根竹竿拾起来,提了灯笼,牵着他往里走。
殿内灯都燃了,萧恒担心他的伤口,便先握着他往内寝去。
一入内殿,隐隐有椒兰香气涌动,应当是取椒泥墙的缘故。秦灼胡乱将外袍脱了,由萧恒给他检查伤口。
他腹上的疤上个月就愈合了,只是萧恒不放心,仍处处管着,日日上药,马鞭不许摸,滴酒不许沾。如今见他没有大碍也松了口气,这才想起兴师问罪:“谁叫你吃的酒?”
秦灼看着他,说:“儿子百日,我高兴。不相干的都吃,我是他老子,老子吃一口怎么了?”
萧恒叹道:“你这是吃了多少。”他见这边没有水,便想带秦灼回去,刚要替他穿衣,秦灼便将鞋履蹬掉。
萧恒失笑道:“少卿,这边是后宫,咱们先回去。”
这句话不知怎么冲了秦灼的脾气,他突然赤脚站起来,大声道:“后宫怎么?你的后宫我不能进?我不是你的后宫吗?”
“我没有后宫。”萧恒凝视他,“只有你。”
秦灼愣了愣,神色有些动容。他说:“我今天高兴。”
萧恒道:“我们都高兴。”
秦灼又道:“但阿玠哭了。”
他这句话说得有点难过,萧恒不敢轻易接话。秦灼后退几步,在床上坐下,轻声道:“我真的没醉。立政殿,历代梁后的宫室,也是你以后的妻子居住的地方。你们会从这上头……睡,然后……再生几个小孩。嫡长子。再然后,你会废掉阿玠,改立太子。”
萧恒走上前,从他身边坐下,道:“我不会。”
秦灼拿起他一只手,一根一根摸着指节,忽地绽开笑容,说:“我也是男人,陛下,男人说话都他妈靠不住。男人都想偷腥。”
“所以,现在,你想和我偷情吗,在你妻子的床上?”
萧恒刚想说话,秦灼便和他十指交扣,另一只手拉着他的衣领往后栽倒,抬脸含住他嘴唇。
他舌头太灵巧,双眼又太醉人,双手却似清醒,比平时都快地解萧恒的衣裳。萧恒衮服太繁琐,秦灼索性只解开玉带,自己也褪到膝头。萧恒掀过大氅把他盖住,垫着他后脑缠在一起。
立政殿的床铺久无人居,重重吱呀一声。但日日有人打理,也没有灰尘味。
秦灼衣衫剥至臂上,将萧恒的头搂在颈边。那人逐渐向下,越来越轻。秦灼却更耐不住了。
那些吻似羽毛般轻轻地刮,他又许久未经事,率先淋漓起来,大口喘息着,目光也渐渐涣散了。
到小腹萧恒停了下来。
他目光和那道疤一起缝进秦灼肉里。疤足有一尺长,尚是肉粉色,秦灼又白,伤口便像吸足血的一条蜈蚣。
就是在这里,他们的儿子诞生,秦灼被活活破腹,直接摘走半条命。
他动作一停,秦灼也有所察觉,顺着他目光去看,眼皮颤了两下,好一会才哑声说:“要是嫌难看……”
萧恒把头埋下去,颤抖着把嘴唇贴上,感到秦灼抓紧自己后领。
“很好看。”他说。
他没有停顿,头向更下处低去。秦灼大叫一声,萧恒一言不发,任脸颊被他打湿了。
呼吸声,钟漏声,不知道谁先哭了。泪水搅在舌底,又涩又苦。
水声渐渐黏起来。
秦灼由着他撞,萧恒由着他喊,耳边重光陛下颠三倒四灌了个遍,也不说话,只吻他。
窗外叶影簌簌地动,投在躯体上,似龙凤呈祥的图纹。龙凤能和鸣,他们却只能龙争虎斗。历代帝后剥去衮衣翟衣,变成他们交合的模样。皇帝痛苦地流泪,皇后快乐地尖叫。这一刻,他们一齐陷入同穴的皇陵,那陵墓像大婚的洞房。
过了好一会,萧恒喘着气,忽然听见秦灼哑声叫他:“六郎。”
萧恒撑起一点距离,听秦灼近似清醒的声音说:“我和段映蓝各自为政,你知道。”
他摸了摸萧恒的脸,哆嗦着说:“你不要立后了。咱们两个,就这么过吧。”
巨大的静默里,萧恒一声不吭,只目光凶恶地剜着他,重重呼吸着,突然一猛。
秦灼满脸泪水地叫出来。他筋疲力尽、声嘶力竭地连声大喊:“六郎、六郎、六郎!”
“我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