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如射,一箭钉在奉皇三年的大年三十。
薄暮里,秦灼望见宫门前一个小小身影,一面抽动马鞭,一面怕惊吓他般勒紧马缰。
那孩子也看见他,跳着挥了挥手,又想起什么般,拉了拉一旁阿双的裙角。阿双便半跪下来,听他附耳说些什么。
秦灼知道,他在问能不能找自己抱。
他心里一酸,快马一跃,元袍在小太子身前住脚,缓慢向后踏了几步,温驯垂首。
勒马时萧玠站在底下仰望秦灼。看见他黑狐皮大氅下的朱红秦服,殊于梁制的圆领,腰间九虎九螭的玉带。那是君王便衣,他是南秦的君王。
秦灼一却镫便将儿子抱在怀里。萧玠没意料到,喜出望外地拥着他脖颈,小声问:“阿耶能多抱臣一会吗?臣看过了,没有别人的。”
他这几日刚学会用“臣”做自称,尚在新奇,开口就用。秦灼觉得好玩,也不纠正。
内侍上前挽马缰,秦灼便将萧玠揽在臂弯,边走边道:“阿耶今天都抱着阿玠。”又掂了掂问:“怎么轻了,没有好好吃饭?”
“有好好吃,”萧玠赶紧争辩道,“臣都胖了,衣裳都紧了。”
因入内宫,秦灼也没什么顾忌,便问道:“你爹呢?”
萧玠哼了一声:“阿耶不要说他!”
秦灼奇道:“你爹素来讨你的趣,我要罚你,十回有八回是他饶下的。怎么,他惹着你了,他竟也会惹着你?”
萧玠急得小脸通红,“不是呀,不是阿玠!”
秦灼笑问道:“那陛下是收了殿下的兔子还是拿了殿下的灯笼?”
萧玠望四下一看,趴在他耳边说:“是阿耶。”
秦灼莫名道:“我?”
他儿子的话堪称石破天惊:“陛下有了新欢,他不要咱们了!”
秦灼笑得前仰后合,好一会才问:“儿子,你打哪学的这个词?我倒要问问你爹,见天的都教给你什么?”
萧玠有点着急,抓着他衣襟说:“阿耶信我呀,他就是!”
秦灼便顺着他道:“好、好——那阿玠告诉阿耶,你爹看上了哪家娘子,封了什么号,住在哪个宫?宝林,昭仪,贵妃,还是直接立后?”
萧玠听不懂后宫阶品,直截了当道:“是个男的!”
秦灼虽不信,但有点好奇,含笑道:“宫里的男人——儿子,你莫要告诉我,他看上了哪个内侍吧?”
萧玠被抱到与他视线齐平处,一板一眼道:“陛下昨晚在两仪殿召见了一个大漂亮,也不叫我进去。说好要给我包小兔子饺子的,还骗人!秋翁说,那个人没有出来。今早也不让进,膳食端了两份,两份!那个萝卜小咸菜我可喜欢吃了,阿爹都不叫我多吃!”
秦灼一听到“两仪殿”便知了缘故,奇怪道:“那人你不认得?”
萧玠说:“他们走得太急啦,我是听宫女姐姐们讲的。”
秦灼扑哧笑出声:“儿子,跟你老子讲实话。不会是你不听话叫陛下罚了,你记恨上他,叫我专门来整治他吧?”
“我没有呀,”萧玠急切道,“阿耶走得快一点,我们快去。晚点他们就跑啦!”
秦灼笑道:“捉皇帝的奸——真不愧是国朝的太子,有种。”
今儿是年三十,宫道里一早升了灯,这么走了一会,天上竟揉碎琼瑶,落了点雪。萧玠穿了身白兔皮袄子,活脱脱抱了只兔子在怀似。不一会便害了困,睫毛扇了一扇,迷迷糊糊地趴在秦灼怀里瞌睡起来。有雪片落在他脸上,旋即融得像泪痕。
秦灼用拇指轻轻给他揩了,扳指反把萧玠冰了一下,头往他颈窝里拱了拱。
一旁阿双轻声道:“这一段天天扳着指头算日子,算到今天大王回来,高兴得半宿都没睡着觉。”
秦灼用大氅裹紧他,问:“冬天有没有感染风寒?”
阿双轻轻点了点头,忙道:“不过今年症候要轻,咳得也没有之前厉害。陛下对殿下饮食十分上心,太医也说,要慢慢调养着。”
秦灼缓缓抚摸着萧玠后脑,静了一会才道:“小孩儿没灾病,不妨事。”
阿双知他对病很忌讳,便不多说什么。听闻他像萧玠这么大,正是害了场病,险些死掉。累的他阿娘整个月地割血祝神,才慢慢见了点神智。如今萧玠这样,秦灼嘴上是最不爱讲的。
等快到两仪殿前,秦灼先嘘了一声,两旁内侍宫人便没有通传。这一声反把萧玠叫醒了,他揉了揉眼才想起意图,由秦灼放在阶上,也竖着手指嘘了一声。
秦灼好笑,见他小心翼翼推开殿门,又蹑手蹑脚跨进去,自己也配合,脚步放得也轻。
不出所料,两仪殿内室榻上坐着两个人,奏折书卷堆了一床,还有壶酒。
萧玠看清是谁,啊了一声。
萧恒正从那堆折子里找着什么,边道:“外放的也快回来了,你拟个章程,开朝前让他们来见我一趟。”
那人道:“当年任世家子为京官,外放平民子弟去地方,世族还以为陛下妥协,白高兴两三年。”
萧恒拿起一封折子看,又放下,道:“京中粉饰得好,要做事,总得先去下头看看——裴兰桥的折子你见了没有?”
那人便帮他一起找,正抬头见了秦灼父子,一不行礼二不问安,只伸手拍了拍萧恒膝盖。
萧恒便转过身,见了那人仍未回神般,轻声道:“回来了——这么早?”
秦灼笑道:“还早呢,过年了。”
萧恒笑了一声,放下折子站起来,又问道:“怎么不回去休息?先带着阿玠吃着,我们料理完这些就过去。”
“先别急,”秦灼见萧玠往自己身后躲,只笑道,“今天这事,陛下打算怎么解释?”
萧恒有些疑惑,“今天这事?”
秦灼转口把小太子卖了:“儿子孝顺,领我来捉他爹的奸。”
萧恒一怔,指名道姓地叫太子:“萧玠!”
萧玠从秦灼身后露出一个脑袋,戴着兔皮帽子,又嗖地缩回去,小声说:“不怪我呀,我没有看清。”想了一会,又强词夺理道:“不管!陛下,你这个负心汉薄情郎!”
他这一声不只萧恒,连秦灼都愣了。殿中寂静片刻,忽地爆出一阵大笑。
秦灼笑着将他推出来,问道:“殿下,你哪里学来的唱词?”
萧玠也不理,只蹬蹬跑到他爹跟前,拽着萧恒手说:“陛下,你亲口跟臣说过,只和阿耶一个人睡觉!一言九鼎!”
秦灼不自在地咳了一声,那人也清了清嗓子,道:“臣什么都没听见。”
萧恒只能从他身上找补,便指了指身旁,正色道:“叫人。”
萧玠扁扁嘴。萧恒便加重语气道:“阿玠。”
萧玠只得磨磨唧唧向那人拱手,叫道:“老师。”又想起什么,理直气壮地对萧恒道:“老师教臣,君子一诺千金,人君一诺,价值连城。陛下今日可以哄骗阿耶,明天就能哄骗我们大梁百姓,莫以恶小而为之。”
李寒点头道:“秦大君一方诸侯,陛下哄骗他如同以烽火相戏,此恶不小了。”
萧玠被他奇怪的点绕进去。秦灼也不管,乐得看热闹。还是萧恒再打趣:“殿下,如是老师从你阿耶内寝里出来,你会不会讲给阿爹听?”
萧玠疑惑道:“为什么要讲给阿爹听?”
李寒大声咳嗽起来,笑得断断续续,道:“谁生的和谁亲啊。”
萧玠解释道:“我阿耶没有对阿爹许诺呀,从来都是阿爹拦着不叫我和阿耶睡,阿耶说晚上抱着臣连汤婆子都省了。”
居然很有道理。
李寒往旁边一瞅。没成想有人在外是个皇帝,在家连个汤婆子都不如。
萧玠再接再厉,拽了拽秦灼袍角道:“阿爹和老师一起睡,那、那今天晚上,阿耶和阿玠一起睡好不好?”
秦灼看了眼萧恒,大笑道:“殿下说的是,全依殿下。”
李寒安慰地拍拍萧恒后背,也站起来揖手道:“天色不早,臣先告退。世族圈地之事裴兰桥已写好奏疏,陛下慢慢看着。”
见他要走,萧玠忙跑到他跟前,一双眼睛滴溜溜望着他。李寒看向秦灼,便蹲下.身微张开双臂,“臣僭越。”
萧玠扭股糖似的钻进他怀里,和他咬耳朵:“老师也留下来好不好?”
李寒笑道:“留下来罚殿下抄书吗?”
萧玠往后缩了缩,还是道:“抄书也可以的,字少一点就可以。”
“臣教殿下一句话:,需日后领会得——小别胜新婚。”李寒笑着和他咬耳朵回去,说罢便将他放开,从袖中取出一物递给秦灼,“臣的新春供奉。”
那是一部书稿,萧玠踮脚看封皮,一个字一个字念道:“《奉皇遗事》。”
秦灼笑道:“你那部《元和玉升》作得长,我去年才看完。这本倒薄了不少。”
李寒也笑道:“奉皇年才开了个头,剩下的臣正写着,大君想瞧,臣每年完稿就送一段过来。”
“我可算知道你学生这些套话跟谁学的了。”见李寒告辞,秦灼向殿外嘱咐,“雪怕下大,给大相拿把伞。”
他回头,正见萧恒走上来。两人挨得极近,秦灼便往后一闪,正好挡住萧玠眼睛,轻声道:“你儿子在。”
萧恒将大氅给他解下来,只捏了捏他冻红的耳朵,柔声笑道:“新年快乐。”
萧玠闻言也挤到他们中间,仰着脸叫道:“新年快乐!”
外头烟花放了,夜空被照亮,连同秦灼如含波光的眼睛。他握住萧恒的手,轻声说:
“新年快乐。”
***
自太子两岁移殿后,守岁皆在东宫。他们两个坐在屏风外,秦灼拨弄炭灰,萧恒就剥芋头给他吃。
殿门没开,夜里香鼎也是空的,只是梁楹皆结红绶,瓶内也新插上青松枝。细语喁喁,炭火轻响如爆灯花。
萧玠参与不了守岁的活动,不到亥时便从秦灼怀里打瞌睡。半梦半醒之际,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自己被挪到榻上,而屏风上皮影似的人形凑近,人头重叠在一起。
他听见一些奇怪的响动。
抵在屏风上的人似乎是阿耶。他背部的白虎纹样被灯火透出来一点,似丹红陶器的泛黄图腾。屏风像被一下一下缓慢地楔着,咯棱、咯棱、咯棱地响,阿耶被捂着嘴,极痛苦地喘气。
阿爹小声道:“莫叫唤,阿玠在里头。”
阿耶像含着什么东西,囫囵着道:“当着儿子,你……你什么东西……”
阿爹似笑了一声:“别不讲理,是谁撩拨?”
阿耶低低叫了一声。
萧玠撑开眼,勉强认出举在阿爹头顶的是阿耶的双脚,一只尖尖的,看来还穿着舄,另一只脚趾的影子反复蜷缩。屏风每晃一次他都听见阿耶咽下一半的哽.咽,他断定阿耶在哭。
他就这么醒了过来。
萧玠心里很难过。阿爹和阿耶平日里和和气气,但大过年的,阿爹居然像审讯犯人一样审讯阿耶,这叫萧玠难以忍受。
他从榻上爬下来,光着脚跑出去揉着眼睛大哭:“你们不要打架好不好。”
如果萧玠没有把眼睛挡住,他一定会疑惑:阿耶的下裳为什么和阿爹的玉带一起扔在地上,阿耶为什么把腿架在阿爹脖子上,阿耶的脸为什么这么红,他满脸泪水,为什么依旧这么快乐?但他揉着眼,只听见阿爹和阿耶几乎同时发出的低吼。
阿爹当即拾起大氅把阿耶盖住,抱起他便往里走,道:“阿爹和阿耶闹着玩呢。阿爹怎么舍得打阿耶,是不是?”
萧玠咕哝道:“那,那阿耶为什么要亲嘴呢?他只亲阿玠的脸,阿爹也是。”
阿爹不料他这么问,眉头舒了几分,声音很柔和:“是喜欢。”
萧玠便追问:“你们不喜欢阿玠吗?为什么不这么亲阿玠?”
这时,阿耶隔着屏风喊了一声:“六郎。”
他的声音有些哑,说了一句萧玠听不懂的话:“留里面了。”
阿爹把他塞回被子团成团,自己擦了擦手再往屏风前去。阿爹好像半跪下给阿耶系衣裳,说:“先待一会,我看着他睡着。”
这成为萧玠被排除在外的神秘活动,但作为太子,他很有探索未知的勇气。他今夜睡得很晚,但装睡得很成功。这是他一生中最杰出的一次越狱:当阿爹以为他睡熟后,他蹬着鞋子,偷偷随他们溜进寝宫。
于是他得以在此夜撞见双亲的亲吻,在他还不知道亲吻是什么的时候。
甘露殿中,帐子全叫阿耶换成茜色纱罗,是入池的霞光、粼粼而澄透的胭脂或酒。他看见床帐撒落,映着阿耶披散头发的身形。阿爹仍束着髻,枕着右臂倚在被衾间,和阿耶低声说什么话。
阿爹问,继续?阿耶笑道:陛下,这么问——你是不行了吗?
阿爹定睛看他了一会,抬手抚上阿耶的眉骨,鼻梁,最后是嘴唇。阿耶头微一偏吮.住了,阿爹的动作便有些僵,像阿耶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他的拇指从阿耶双唇中滑出来,阿耶像仍仔细端详他,而阿爹却莫名受不住考较,慢慢坐起来。
红色的波浪与夜色,多年后的太子蓦地想起红尘二字。肯将红尘脚,着我白云屦。*阿耶也穿上洁白的鞋履,他和阿爹的皮肤在今夜变作红色。他们红色而脚趾光裸。
阿爹捧住阿耶半张脸,含住他的下唇,一点一点将它濡湿——像阿耶方才做的那样。阿耶仍坐在那里,直到阿爹的手指插进他头发,他才将闭上眼睛,将嘴唇契合到完全可以包纳二人口腔的空气。
他的手握住阿爹的后颈,将自己慢慢放倒,这样阿爹的身影就覆盖了他一身,一身一人重的红色影子,整个家国与山河的缩影。他将用自己的身躯承载这个,正如一直以来,正如现在。
三岁的太子退了出去,他并不觉得尴尬与羞耻,这也不是他这个年纪会有的反应。他将心中的异样封锁起来,等到奉皇七年他才找到了迟来的钥匙——神圣。这在他主持祭祀时呼之欲出。
这神圣非九旒、九龙、朱舄、衮衣所施加,非祷词与臣工跪拜所施加。是时,他着朱衣黑裳,割血于酒,持五谷过顶,三叩三拜。天光似绛似黤,太阳落在他身后,以一种仰望的角度将他照亮。照亮他时先照亮了谷稻。众生之依存,民与吾之本。
他像找到源泉似,起身时忽然重窥那个透明的红夜:红雾、红雪、红幔、红烛,红色的目光与呼吸,他红色的阿爹和阿耶。阿爹红色的掌纹,阿耶红色的嘴唇。一枚鲜红的果实。可生赤乌,可生朱雀,可生山川,可生日月。他正是由此而来。简狄吞燕卵而商诞,姜嫄步天迹而稷降。阿爹摘下红果,它滑入阿耶的腹腔。太阳泳于天地的羊水,他趟在其间,孤身赴虞渊,那传说中孕育太阳的子宫。眼前怪石经他一握,化作自雕梁坠落的燕泥,他的手指被洇成红色。他捻着那点红色坐到太阳的襁褓里,似坐进东宫的榻上。他正是那太阳。
太子立在祭台中央,将稻谷沾血酒,上香似的插入一只双耳香鼎中,鼎中所积非香灰而是泥土。臣子跪倒,山呼千岁,他捧衣袖登辇,两侧宫人放落珠帘,左右以羽扇障面。此时他似乎听闻辘辘远去的车声。太子正是在这时明白,一切都是由他染红。
这是他七年来较圆满的结业。他余下的很长一段时间需要参透另一个问题:什么是红色。
阿爹的红弓松脱了阿耶的朱弦,这是生离;老师红色的心血从剑范里铸成兵器,这是死别;男孩的红匕首将案席割裂,这是欲啖而不能;他红色的眼泪哭干在京都,这是苦思而不得。或生或死或悲或喜,红色究竟是什么?
这问题将纠缠他很久,或以新生结束,或以死亡作止。
而那将属于白色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