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是各家拜年的时候,温国杨府亦是如此。
郑素是姑爷,携了妻子来走岳家。吉祥话说够,话头无非是子嗣嫁娶。郑素去年又添了儿子,三绕两绕,便绕到妻妹杨观音身上。
屏风后,杨观音对姐姐皱皱鼻子,道:“又是这事。”
杨茗轻轻拍着儿子襁褓,坐在一旁笑道:“女大当嫁,你也别怨母亲多事。父兄虽仍在朝,但风光远不及祖父当年。我看陛下如今态度……”
话及此,她只轻轻摇首,笑道:“罢了。同你姐夫讲,无非多双眼睛相看,爹娘在家也放心。”
杨观音冷笑道:“我看是娘还没断了那痴心妄想。”
屏风外,母亲声音有些焦急:“姑爷不是外人,我便有话直说。当年陛下入主长安,潜邸又无女眷,我的确也动过心思。只是画像送去也无音讯,后来娘娘人选的议论,你妹妹虽不是最多,但也占了三分。我想着姑爷如今颇得陛下倚重,圣心如何,多少也能告知一二。”
茶盏轻轻一落,便闻郑素温和道:“母亲何必如此客气。只是天家这条路……”
杨观音探头去看,隔着屏风,隐约见郑素摇了摇头。
“依小婿所见,皇后人选,陛下无意于世家。”
他此言一出,连杨峥都停了茶盏。
郑素道:“陛下手段果决,平生最恨掣肘。但朝中根基未足,倘若外戚势强,绝非天子所愿,这是其一。其二,东宫既立,陛下爱若至宝。但太子是庶出,来日皇后诞下嫡长,与其终有一争。”
母亲沉吟片刻:“姑爷说的是。只是陛下爱重殿下,怎么其母连个名分都没有?”
杨观音也好奇,正要仔细去听,忽闻一阵急促脚步声,是小厮到堂下拱手,“国公爷,户部裴侍郎前来拜谒。”
正月初五是杨府招待自家的日子,京中众人俱知。裴兰桥与杨氏无有私交,但总不能闭门不见,失了礼数。
杨韬便道:“请侍郎进来吧,士嵘,你去迎。”
士嵘是杨峥的字。杨观音便见兄长从座中立起,一揖后出门。不一会便带了个年轻人进来。
屏风有了年头,上头山水是祖父所绘。山峰金绿,流水青蓝,数十年岁不过吹了层淡黄,似一丛神女降世的霞光。熹微的光辉收敛了,一个身形隔着山水显露出来。
杨观音透过屏风瞧,却只见一个模糊轮廓。比兄长稍矮一点,身量有些单薄,朱袍晕成团红云,缀在山水之间。
他拜年居然穿官袍。
一旁杨茗轻声道:“是他。”
见杨观音不解,她低声道:“这位裴相公新官上任,以侵占民田为由,斩了咱们三位族兄。如此还敢登门,是个有胆魄的。”
杨观音问道:“祖父在世时不是严禁圈占民田吗?”
杨茗叹道:“不是本家,仗着父祖的关系霸道罢了。他们高堂俱在,父亲又不是族长,管也没有名头。”
杨观音冷笑道:“要我说,杀的好!”
杨茗轻轻蹙眉,嘘了一声。杨观音咬了下嘴唇,又去听堂中说什么。
“还不快与裴相公看茶。”是父亲的声音。
“不敢。下官前来,一贺国公新春康健,二是为了两桩公案。”那声音沙沙的,音色有些模棱两可。
父亲并无不豫,笑道:“裴相公鞠躬尽瘁,老夫岂有推脱之理?”
裴兰桥便不客套,也不落座,只道:“第一件算是喜事。”
他递交一张单子,父亲略一翻看便大惊道:“这是……”
“这是陛下的意思,”裴兰桥道,“东宫体弱,陛下欲新建皇太子庄田为殿下祈福。愿捐出这几件宝物,与国公爷易地。”
父亲忙推脱道:“东宫平安是万民之幸,陛下所托俱是国宝,臣实不敢受。”
裴兰桥笑道:“陛下说,哪有搜刮臣子的道理。这些若是觉得不够,陛下还可以再加东西。只望那几处庄田,国公爷可以割爱。”
父亲道:“这是为臣的本分。”
裴兰桥道:“那开朝之后,陛下便下明旨了。”
这时,杨茗轻声道:“怪不得。”又轻轻摇着儿子,低声对杨观音道:“昨儿大相到了家里,也为这桩事。”
杨观音奇道:“不是说李相公和姐夫交恶,从不打交道吗?”
“男人的事,我也不清楚。应该是在舅父的事上结了疙瘩,的确也不怎么交际。你外甥满月、百日,大相都送了东西来,人却不肯登门。你姐夫见了东西,脸就不大好看。”她这里舅父指的青不悔,“昨儿两个人见了,只各坐各的对面,也不说话。大相递了单子,你姐夫瞧了瞧便收下,又问:‘青府的地你不收?’大相便道:‘老师没有私田。’你姐夫说:‘你倒清楚。’大相便道:‘我管的簿子。’你姐夫冷笑几声,更不肯说话了。我正要打圆场,大相便告辞了。”
杨观音点点头,“由此可见,陛下是嫁不得的。”
她和姐姐咬耳朵,“陛下素来节俭,连千秋节都不肯操办。一年里大办的只有两日,一个仲秋,一个便是太子生辰。如今又四处增扩太子田产,这是放心尖上捧着。到时候谁想不开,偏给人家做后娘去?”
杨茗刮了刮她鼻子,“不知羞。”
杨观音神色却不见玩笑,“姐姐,我不是物件,说进献就能进献。送给君王,我不乐意。”
杨茗沉默片刻,道:“我和你姐夫是指腹为婚。你瞧,他待我也很好。”
“那是姐夫人好,或许陛下也好,”杨观音说,“但我不乐意。”
杨茗正要说什么,便闻屏风外裴兰桥又开口:“第二桩,或许国公已有所耳闻。”
“下官出任瓶州知州时,曾问斩三名杨氏族人。仍有一名藏匿在外,下官尚未禀奏陛下。愿国公爷修书一封,勒令交人。”
父亲疑惑道:“不知侍郎所谓何人,所系何事?”
裴兰桥道:“正是国公之侄,三房独子杨宝顺。”
杨氏姐妹对视一眼。
这是他们三叔的独子,嫡亲的堂弟,幼时从国公府寄养过一阵,全家心肝宝贝地疼。
外头裴兰桥声音又响起:“杨宝顺以花瓶打死发妻阮三娘,拒不受捕,殴打官差。下官亲自拿人,杨宝顺躲入杨氏祠堂。其父——也就是国公爷的三弟扬言,这是杨氏族中事,自有宗法处置,无需官家费心。”
父亲狠狠打了一下椅子把手,怒道:“这孽障!”
裴兰桥道:“下官没有破门而入,是为了温国府的体面。此事一旦闹大,依下官对陛下的了解,温国公的世袭封号怕要到头。但杨氏忠义,先公呕心沥血、积劳成疾,以致天不假年,这是为国捐躯。下官感佩至极,故而冒欺君大罪,先来告知国公。国法在上,望杨氏速速交人。”
父亲半晌没有声音,一会才道:“裴相公字字恳切,老夫十分感激。只是我这老弟弟膝下只有这一个不中用的……”
裴兰桥只说了一句:“敢问国公,岂非人父,岂无亲女?”
片刻之后,父亲起身一揖,兄长、姐夫也忙站起来,听父亲道:“多谢裴郎直言。老夫今日便修书回去,叫他们把这不成器的东西移交官府。只是愚弟已经年迈,万望宽延几日。”
裴兰桥似咽下什么,也躬身回礼,不卑不亢道:“国公之情,下官体察。只是殴杀发妻,令侄无情;依律量刑,国法无情。阮氏冤魂未告,下官虽是执法无情之辈,却是人间有义之人。”
“此事下官书信递送过贵府,但国公至今未予答复,许是山高路远,下官今日便登门相告,”裴兰桥直起身,“为了温国杨氏的名声,下官已经容忍罪人苟活多日了。最晚十日之后,下官收不到监斩杨宝顺的卷宗,只得金殿上告,请陛下主持公道。”
他说罢再行一揖,拂袖便走。父亲阻拦不及,兄长按了按手,忙起身追出去。
***
杨府门前,杨峥拉住裴兰桥,忙道:“裴兄勿怪,我父并非不通道义。只是上了年纪,罪人又是他看着长大,多少于心不忍。”
裴兰桥看他一眼,叹息道:“杨兄,你我都是在朝为官。守的是国家公器,奉的是国家法道。为什么下官要依法处置一个杀妻罪人,还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他见杨峥无话,忽地笑了一下:“我还以为杨兄要追问,如果我与国公易地而处,该当如何。”
杨峥摇头道:“这岂不是胡搅蛮缠?”
“不瞒杨兄说,在我登门缉拿杨宝顺前,尊叔父就问过我这句话,”裴兰桥笑起来。
“我说,我若生此混账子,自行打死,何劳官法。”
***
“换作我,自己清理门户,何须麻烦官府来杀。”
杨韬正在头痛,见杨观音出了屏风道出此语,不免动怒,“一个闺中女子,满嘴打打杀杀,女《四书》你都是怎么读的?”
郑素便笑道:“小姨虽是闺阁女,却不因私废公,一片正义心肠。我十分佩服。”
杨韬想起什么,见杨峥走进来,便道:“裴兰桥说有书信寄过来,信呢?”
杨峥也正纳罕,忽听母亲顿足道:“行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信在我这里!”
杨韬只道老妻耳根软,虽溺爱子侄,却不想她竟私拿信件,顿时怒道:“你、你……妇人误事,妇人误事!”
杨夫人反道:“宝顺那孩子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只是娇纵一些,哪有什么大不了?弟妹信中已经说明了,侄媳妇那一阵子害病,只是轻轻推了一下,哪里用了什么花瓶子……可怜孩子,只是命不好罢了。”
杨韬气了个仰倒,“人已经没了,在这里怪命!当着姑爷,说什么不分黑白的昏话!”
郑素忙去搀扶岳父,又道:“岳母一时心疼,您不要动气。”
杨夫人忙对郑素道:“孩子,好孩子,我知道你心疼阿茗。那是她嫡亲般的弟弟。你想想办法,到底救救他。”
杨韬见她开口对女婿说这些,怒得说不出话。郑素搀住她,温声道:“岳母,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裴兰桥已经回京,面奏陛下更是容易。岳父与舅兄尚且在朝为官,您执意如此,岂不要连累他们?”
“娘,我只问您一句,”杨观音上前拉住母亲的手,“若我以后被夫家打死,罪魁逍遥法外,您肯吗?”
杨夫人说不出话。
杨观音喃喃道:“裴相公说得对……岂非父母,岂无亲女?将心比心,娘,您可别糊涂!”
杨夫人浑身无力,瘫坐在椅子上。
***
至元旦前,天子为替皇太子增地,共收购世家族地一万二千顷,其数额已达全部皇庄的三分之一。朝野颇有微词,但却没有太大的反对声音。
“从高皇帝起攒下的家当,陛下大笔一挥便败了一半,”秦灼批完南地折子已至日暮,由萧恒帮他捏肩膀,“你又打的什么算盘?”
殿前,秋童领着一众内侍清点库藏,每勾一件都肉疼,有道皇帝不急太监急,倒很应景。萧玠从没见过搬家的场面,看内侍宫女来来往往,自己也往里钻,戴了一只大大的项圈跑出来,还抓了满手的戒指。
见萧恒不答,秦灼拍开他的手站起来,道:“诸侯不问内政,只一件事……”
萧恒笑道:“不会连累儿子。”
秦灼捏了捏天子的下巴,道:“以后少打我儿子的名头。”
萧恒顺从道:“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