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灼顾忌萧玠身体,南下未走马道,车马迟迟,入境已至十月。
北方孟冬肃杀,南境却气候正好。眼见过了大明山,萧玠坐在车驾里,远远望见一支队伍,为首人身形熟悉,身边竟跟着一头白象。
待到了跟前,方见那队首是阿耶的亲信褚玉照将军。他一手抱拳行过南礼,道:“请大王与殿下乘象登舆。”
萧玠小声问:“我们要骑大象吗?”
秦灼轻轻点头,道:“阿耶带着你。”
褚玉照便走到车前,将萧玠抱下来。秦灼也打帘下车,先登上象舆再接他。
那白象长鼻低垂,十分温驯,脸侧以金红颜料涂火焰形,前肢跪地让他上去。象背驼莲花座,有鞍绦、锦屉诸物,以供乘坐牵引。[1]
萧玠被褚玉照凌空抱起,心扑通扑通跳起来,被秦灼接入怀中仍旧为止。只觉白象如小山般耸动起来,他微微往下滑,秦灼便拦臂抓住他那边的扶手,将他牢牢挡住。
萧玠见褚玉照一行人马所带的旗队,便小声问:“阿耶,那是白虎旗子吗?”
秦灼笑道:“那是虎君旗。阿玠瞧,白旗子,赤火焰脚,上面画着一个神仙。白虎旗是只画老虎,不画神仙的。”
萧玠抬头,见旗上神人冠流精冠,服素罗绣衣,朱裙朱履,执剑引虎,便道:“长得好像阿耶呀。”[2]
褚玉照在一旁闻言笑道:“虎君形貌仿照高公,大王是高公子孙,自然像。”
萧玠问:“那等我长大了,会不会也像?”
褚玉照顿了顿,刚想开口,便听秦灼道:“只要你长得更像我,不是你爹。”
“阿爹都说我长得像阿耶,”萧玠忽然想起什么,声音有些瑟缩,“……大君。”
秦灼心揪了一下,摸了摸他的额头,道:“好孩子,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秦灼回境的消息应早早传开。王城城门作高台状,正门和侧四门齐齐打开。萧玠盯着城头,念道:“温吉。”又说:“和小姑姑一个名字。”
白象穿门而过,入了街巷。
南秦风物与北地不同,房屋尖尖,多结彩绶,屋棚水青,行道洁白。道旁有两处尺状水池,与街衢同长,中植红白莲花,如今仍有巴掌大的荷叶,亭亭而立,十分可爱。
大梁百姓难以面见天子,但南秦不同。市民见他们驭象而来,也不跪拜,只将手中物什上抛,口呼大王千岁。抛什么的都有,香花、枝条、酥饼,乃至剑鞘、裹头,纷纷落落而下,一场五彩缤纷的雨般。
萧玠十分新奇,伸手去接,一个金黄的佛手投在他怀中,便似一把金雀羽扇障面。他到底害羞,便往秦灼怀里钻。
秦灼护住他的背,对众人笑道:“孩子还小,怕生。”
百姓并不畏惧君威,只笑嚷道:“大王什么时候养了这么大的小殿下来!”
秦灼便笑答道:“有几年了。”
更有人问:“咱也没听说段夫人有孕啊?”
“他阿娘在大梁,舍不下家业,便带着他两边跑。”秦灼朗声道,“我儿初至南秦,首面父老。今日整街的生意便由殿下包了,给大家伙做个见面礼。初来乍到,望多关照。”
一时之间人声鼎沸,皆呼殿下千岁。萧玠被秦灼搂在怀里,又是忐忑又是兴奋。
阿耶这是……承认他吗?
萧玠不敢发问,只随秦灼一路行去。众人并没有先行回宫,反倒是在城南一座祠庙前停下。匾额上三字萧玠认得,便念道:“太子祠。”
白象跪地,秦灼下了象舆,向他展开双臂,道:“阿耶带你去看看。”
***
祠庙有两层,屋梁搭得高,斗拱上对盘白虎,格外肃穆庄重。萧玠由秦灼牵着,在一座金身前停下来。
那并不是座成人塑像。
是个男孩,着中原祭祀服饰,九旒,玄服,却加飘带,翩翩如神。左环白龙,右卧白虎。那男孩面目十分眼熟。
萧玠抬头看秦灼,秦灼笑问道:“和阿玠像不像?”
褚玉照也笑道:“大王年前下令,按照殿下形貌铸一座金身,敕造太子祠,为殿下积福。愿殿下免除灾病,一生和乐。”
萧玠摸了摸白虎的泥头,回头看了秦灼好几次,才低声说:“阿耶花了好多钱吧。”
秦灼失笑道:“好的不跟你爹学,学他这一身毛病。”又故意逗他:“阿玠不喜欢,阿耶就拆掉了。”
萧玠忙跑过去,抱着他的腿摇来晃去,急声道:“喜欢的,喜欢的!阿耶不要拆!”
秦灼将他抱在臂弯,笑道:“因为拆还要花钱吗?”
萧玠脸埋在他衣襟里,却说另一件事:“臣以后好好吃药,再也不生病了。臣不会再让阿耶担心的。”
他半天没听见秦灼说话,以为自己又说错什么,忙要起来看他的脸,却被秦灼紧紧抱住。他听见秦灼吐出极长的一口气,轻声道:“好。”
***
秦灼舍不得妹妹,是以陈子元便随秦温吉一块在祝融台居住。
二人返宫时已至深夜,褚玉照策马护送。他远远见着秦温吉,却不下马跪地,只抱一抱拳,礼数敷衍,拨马就走。
萧玠有些奇怪,问:“褚将军这么温和的人,为什么偏偏对小姑姑不周到?”
秦灼拍拍他肩膀,示意不要多言。
秦温吉不理,冷笑一声:“酸我是个女的,却管着他们的脑袋。也就是姓褚的累世军功,我治不了他,别的……”
她不再说下去。目光又轻又薄,飞刀般往夜色里一剐,便也不提这话,携了萧玠进屋了。
当晚用完夜食,一家子登台去看灯。秦温吉已有孕七月,萧玠便不缠着她抱,也不敢跑跳,只轻轻摸了摸她肚皮,问:“是个弟弟还是妹妹?”
秦温吉便笑问他:“阿玠喜欢什么?”
萧玠想了想,道:“还是弟弟吧。妹妹的话,以后要送她出嫁的,我舍不得。”
秦灼便对秦温吉笑道:“这倒像我。当年阿娘怀你,我也盼着是个男孩,女大不中留,全让混账爷们赚走了。”
混账爷们陈子元眉开眼笑,点头哈腰。反正老婆孩子是他的,混账就混账。
秦温吉笑吟吟道:“男孩好,女人本事万一大了,命就短了。墙倒众人推啊。”
见秦灼盯她瞧,她反问:“你看我什么?我说的不对?”
秦灼不理她。
萧玠眼珠一轮,忽然仰头问秦灼:“我小时候也这样待在阿耶肚子里吗?”
他伸手摸摸秦灼平坦的腹部,再摸摸秦温吉,奇怪道:“阿耶是怎么把我装进去的?”
秦灼避而不答:“回去问你爹。”
夜空灿起烟火,秦灼便将他抱起来。
萧玠紧紧抱住秦灼脖子,睁大眼睛感叹:“好想永远留在这里呀。”
秦温吉笑着摸摸他脑袋,“如果阿玠想,就可以。”
萧玠问:“阿爹也来吗?”
秦温吉看秦灼一眼,反问道:“如果梁皇帝不来呢?”
萧玠似乎有些苦恼,皱着小脸认真想了好一会,忽然瞳子一亮,高声道:“那我可以两头跑!”
他看着秦灼,认真说:“因为阿爹和阿耶现在就是两头跑的。等以后阿爹和阿耶老了,跑不动了,那阿玠就长大了。阿玠可以陪阿耶在南秦踏春,陪阿爹在长安过冬。等到过年的时候,我们一家人就在一块儿。”
秦灼嘴唇颤了颤,终究没说什么。
“挺孝顺。”秦温吉笑了笑,忽地不明不白地说一句,“十月初十,早就昭告了四海,今天是正日子。”
这句话似乎对阿耶说的。
他转头看阿耶。阿耶正远望天际。恰逢一枚烟花腾空,小尾巴曳出一道虹光,对阿耶的侧影撒了一小把金粉。阿耶被夜色染成紫红的睫毛上便烁了金辉,看上去漉漉的,像桑葚上新浇了蜜浆。那烟花并未立即消逝,反而竹节般一层一层向更高处跃着,阿耶的素衣被映作淡淡的明红。像同一片天空下,他阿爹此时此刻的喜袍。
但阿耶没有说话。
“洞房花烛,”小姑姑口吻十分冷静,继续追问,“万一他忍不住呢?”
萧玠正在好奇,这个“他”是谁,又“忍不住”什么。阿耶却拢了拢他,淡淡道:“阿玠困了,我带他睡觉。”
萧玠想继续看烟火,小声抗议:“臣不困的。”
秦灼看着眼睛,低声说:“你要回去吃药。”
萧玠听见小姑姑呵地一声轻笑,正不明所以,但想起自己今天的承诺,便不再争辩,由秦灼抱着下了城墙,远离了那片成亲似的热闹。
***
萧玠今夜又做了那个奇怪的梦,不同的是,他看清了阿爹身旁女人的脸。
他无法形容那是怎样美丽的容貌。
一双眉毛不似阿耶的剑形,细细长长,弯如柳叶。眼睛轻垂,似一双青鱼的梭形,眼皮上各点两枚银片,是鱼嘴新吐的圆圆的水珠。鱼一翻跃,她的双眼也就抬起。眼珠如漆,眼白如冰,睫毛轻轻一闪,又齐刷刷扫下去。紧接着,她的面庞如阿耶吃醉了酒般,飞了两处霞光。但阿耶脸颊两侧有两道细细的骨头,红霞便断了层。而她脸孔圆润,又白嫩,如今沾了薄红,便如渐渐蒸熟的荔枝膏。
他本以为阿耶嘴唇已是最好看的。阿爹嘴唇薄,阿耶的便更丰满,也更艳一些,有时说了貌似不中听的话,阿爹便会抬手揉上去。如今见了这女人,他才知道书中所说“口如含丹”不是虚话。她双唇轻启,似一颗饱满欲滴的樱桃,咬一口或许也甜丝丝的。但有谁舍得咬这样完美的嘴唇呢?
萧玠站得远了点,方看清她一身装扮。深青色的大服,衣领是雀蓝,五色翟凤在她衣袖、裙裾上结队盘旋。她头戴一顶金灿灿的高冠,装饰有十二枚水滴状的贝壳贴片,又有前后十二株缀珠累翠的花枝,每株放着十二朵玻璃花心、黄金花瓣的小花。冠子两侧垂着嵌满珠宝的弧状饰件,随珠光和她的睫毛一起轻轻颤抖。萧玠后来才明白,这正是皇后的祎衣、十二花钿、十二树小花毦和两博鬓。而她端庄静坐,如同神女。[3]
有人走了进来。
萧玠屏住呼吸,睁大眼睛。
迈进来的是一双红色的重木底鞋,踩在绣毯上,发出“嗒嗒”的响声。
萧玠沿着他的蔽膝往上看。十二龙玄服、腰间玉佩、朱红内衽、两侧红绶……薄嘴唇、高鼻梁,深眼窝。
那是阿爹的脸。
萧玠喘不上气,大口大口呼吸着。阿爹坐到女人身侧,他们一起坐在甘露殿的床榻上。但阿爹答应过,那是只有阿耶可以和他睡觉的地方。
属于秦氏的血冲上眼眶,他流下了泪。
帐子轻轻落下来。
***
立政殿,汤氏打开帐帘,轻声问道:“陛下是怎么了?”
秋童好容易将萧恒架到床侧,忙不迭帮她一起挂好被衣袖蹭落的床帐,赔笑道:“今儿是陛下和娘娘大喜的日子,陛下高兴,百官凡敬必饮。这不高兴过了头,喝得有点多。”
他瞧一瞧案上未动的合卺酒和结发丝绦,忙笑道:“陛下待人温和,定然是最体贴娘娘的。按礼制,大婚本当在甘露殿举行,可陛下挂着娘娘入宫,着人重新修缮。样样要精致,桩桩要仔细,这紧赶慢赶,愣是没赶完!这才委屈了娘娘,望娘娘莫要见怪。”
汤氏知他是萧恒身边得力的大内官,只柔声笑道:“内官哪里话?此乃陛下天恩,陛下这般用心,本宫感恩涕零。”
秋童轻轻躬身。
萧恒装醉躲洞房,善后自得他来做。如今他便刚想起般道:“还有一物。”
秋童从袖中抽出一只青缎盒子,双手奉上,“这是从前怀帝的凤头金钗,陛下亲自挑选,本当要亲手为娘娘簪戴。谁知……”
汤氏双手接过,嫣然笑道:“陛下心意才最要紧,本宫岂是争朝夕之人。”
秋童低眉顺眼地打了个千,“既如此,便使婢子们焚香,娘娘一日劳累,也早些歇息。”
汤氏便使人抓了金鱼给他,往镜前卸服净面。宫人不知焚了什么香,好闻又清新,一会便飘飘乎如坠云端。汤氏只觉面红耳热,想是吃了盏酒的缘故,便去履上榻,挨着萧恒睡了。
她呼吸渐趋绵长时,萧恒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