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内灯火幽幽。
汤玉壶扶墙下阶,见牢中靠着个熟悉身影,粗麻囚服,手脚戴镣,只呼一声“父亲”,便跌跌撞撞奔过去。汤住英听闻人唤,见女儿形状,两行浊泪直直滚落。
汤玉壶捉住父亲双手,不住哭道:“爹爹,究竟是怎么回事,陛下为何赶尽杀绝至此?如有冤枉,儿就是拼了性命,去擂登闻鼓、闯含元殿,也给您讨一个公道!”
汤住英额头抵着栅栏,亦哭泣道:“傻孩子,傻孩子……是爹连累了你,是爹连累了你啊!”
“太子上林苑遇袭,马具绣垫中缝有大量引虎的抱香子。这是娘子的绣工。此香料为令尊购置,杨峥香囊也是令尊授命替换以作嫁祸,案犯全部供认不讳。”
汤玉壶一心扑在父亲身上,这才注意到背后有人。转头见两名禁军分立一张桌案两旁,李寒坐在案后,正将卷宗收束,从椅中站起来。
汤玉壶忙辩解道:“我父的确让我缝制绣垫,但香包只是寻常香料,也并非进献殿下,怎会是招致殿下遇袭的东西!且家父与殿下无冤无仇,何必行此大逆之举!”
李寒目含痛色,问道:“汤娘子,某也百思不得其解。太子殿下不过四岁,生得聪慧伶俐,待人仁善有礼,殿下与你父无冤无仇,令尊为何下此毒手?”
汤玉壶支吾片刻,定定看看父亲,突然惨然一笑,大声道:“是我,是我觊觎后位,要毒害太子!全是我一人所为,与我父没有半点关系!”
“好,”李寒颔首,从案上取下一只托盘,上陈十余种香料。他道:“那就请娘子稍作分辨,这里面哪一味是抱香子?”
汤玉壶指尖颤抖,强忍喉中哽咽,道:“灯火昏暗,妾看不清楚。”
李寒便吩咐道:“添火,为娘子照亮。”
汤住英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臣罪丘山,百死莫赎,但小女无辜!她毫不知情!一日夫妻百日恩,求陛下顾念这三日共枕,饶她一命!”
李寒面无表情,转头问他:“你要亲女缝制,是怕走漏风声。做了马具嫁祸杨韬,又做香囊嫁祸杨峥,因为你担心陛下会留杨峥一命,你怕杨氏东山再起,所以要斩草除根。但你就没有想过,万一事情败露,娘子会被你一同连累,成为上林一案的从犯?陛下雷霆之怒,娘子闺阁弱质,如何承担?”
汤住英恸哭不止,以头抢地。
李寒毫无动容,摇头叹道:“为了后位,你真是煞费苦心。”
汤玉壶如遭雷击。她突然想起那个夜晚,父亲信誓旦旦说,皇后必出汤家。
她冲上去,隔着栅栏紧紧抱住父亲肩膀,哑声问:“爹爹,他说的是真的吗?”
汤住英泪流满面,并不回答。
汤玉壶恍惚笑了一下,喃喃道:“我算什么,汤家往上爬的裙带?你封侯拜相的棋子?”
她上前死死攥住父亲双手,连声追问:“我算什么?我究竟算什么?”
汤住英不敢看她,只掩面流泪。
李寒早已审问清楚,在此只是候汤玉壶走一趟。既然他父女相见,他便要回宫复旨。正收好卷宗提步要走,却猛地被人抓住衣摆。
汤玉壶伏地抱住他衣袖,放声哭道:“我要见陛下,我要面见陛下!”
“娘子以为,陛下此举,只是为了太子吗?”李寒轻轻掰开她的手,“陛下有旨,娘子伤心过度,还需入道观修行静养。”
他毫不顾惜,带禁卫登阶离去。外头车马已准备好,四名侍女上前扶她起身。
她失声痛哭道:“你既然恨汤家,为什么要娶我?你为什么要娶我?”
汤玉壶蜷在地上,鬓发松颓,衣衫散乱。
回音震荡,无人应答。
***
甘露殿灯火通明,本已遣调出京的郑素带甲侍立一旁,抱拳道:“汤家已封,凡牵涉谋逆案者皆已拘捕,府库亦着人把守,听候陛下发落。”
“明日三司会审,不只这一桩案子,从前的烂账,也都查明白了。”萧恒已换了常服,“我已下诏,复温国公父子官职。为免打草惊蛇,还没与温国公商议。他们一家受了委屈,我会亲自致歉。”
郑素忙道:“为陛下解忧,本就是臣子职责所在。陛下圣明,臣等何来冤屈?”
萧恒正要说话,便见李寒赶进来,半眼没瞧郑素,将卷宗呈上,道:“案情大体梳理分明。汤住英买通杨府侍人,替换杨韬献礼与杨峥香囊,就是为了使他父子二人全部卷入案中。但其女汤玉壶,应当是受了蒙蔽。”
萧恒手中一顿,“汤氏女冤枉?”
“先前是臣推断有误,请陛下降罪。”李寒于阶下跪倒,“女子在家从父,父命不可不从。”
萧恒久久不语,郑素再唤他一声,方道:“两位爱卿劳苦功高,先回府休息吧。”
“汤娘子想见您一面,”李寒又作一揖,看他神色,终于道,“臣告退。”
***
三日后是个微雨天,青云观的小堂里,汤玉壶开始煮茶。
她虽是罪臣之女、废后之身,却名为观中女冠,便拢一件素丝道袍,外披玄帔。头上却用那支金钗束髻,有些不伦不类。
水沸第一遍时,门也开了。她便将研碎的茶饼倾入水中,没有抬头,只说:“陛下请坐吧。”
萧恒仍站着。
汤玉壶轻轻微笑道:“陛下还肯见妾一面。妾以为再见便是三尺白绫了。”
“你父业已伏法,汤氏荫封废止,子孙不限科举。家中无辜没有株连,已遣送原籍。”
他没有打伞,身上微微沾了雨气,汤玉壶觉得有些冷。又听他道:“明年我会叫观中上报玉牒,说你病逝了,车马币帛都会处置妥帖。你是想偕母还乡还是改头换面,都可以。天下之大,好好为自己活吧。”
汤后看着翻出汤面的茶沫,似牛乳煮沸的黑蚁。她淡淡道:“陛下这又是什么意思。”
“借婚姻拔除汤氏,是我辜负你。”萧恒沉默片刻,方道,“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
汤后惨笑一声:“陛下杀我父亲,贬我族人,将汤氏在朝堂上连根拔起,何曾顾惜贱妾一身?既不顾惜,又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萧恒并不争辩,只道:“随你怎么想吧。”
“妾真的想不明白。”茶水渐沸,翻起细小茶花。汤玉壶抬脸看他,“陛下装醉,是不愿与我同房。既如此,又何必送首饰、送合卺结发之仪、送那双龙凤花烛!早早计划好要废弃我,又何必假作柔情蜜意、儿女情状!”
萧恒面带疑惑,蹙眉道:“我并没有送这些给你。”
秋童的笑容忽然浮现在眼前。
天子,他竟连逢场作戏都不愿。
汤玉壶心中明了,只觉这三日镜花不过一场笑话,哈哈笑道:“是妾自作多情。”
突然,她一瞬不瞬地盯着萧恒,似乎要窥破什么惊天之秘,尖刻地说:“你有心上人——太子生母,是不是?”
萧恒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汤玉壶跪直身子,昂首大声问道:“你为什么不敢光明正大册立她,她究竟是什么人?”
萧恒只说:“汤娘子,这不是你该问的。”
冬雨紧了,打得山林如蒙箭雨。
汤玉壶眼底一线寒意暗下去,她目光软和下来,轻轻落在萧恒面上,似情人惜别时相与拭泪的手。
她柔声说:“妾在很久之前,便见过陛下,爱慕陛下。”
“陛下登基时,出宫城,至郊祭,妾遥遥望见过陛下一面。”汤玉壶轻声说,“妾本不信天命之言,也不想一生困于朱墙之中。肃帝朝时,传出妾当为皇后的流言,众皇子求娶,妾只是推拒。妾不想做皇后,不想被当作偶像,被冷冰冰地关一辈子。直到妾见到陛下。”
她恍惚笑了一下,“妾听过陛下的故事,心生向往。后得观陛下风貌,妾就想,如果是嫁给这样一个人,哪怕他曾有妻、已有子,哪怕会色衰爱弛、永闭深宫,妾也认了。”
茶已二沸多时,汤玉壶执起木勺,将将沫饽杓出,边道:“陛下四年未娶,妾抱守着皇后之命的空话,又是四年未嫁。后来,他们将杨娘子议给陛下,妾很难过。再后来,父亲告诉妾,陛下同意迎妾入宫,妾好欢喜。”
说到此处,她轻轻援手,衣袖轻蘸一下眼睫,玄色帔边上便开了两瓣细小墨梅。汤玉壶瞧着熟盂中的茶沫,无声地又碎了一粒。碎掉的像她自己。
她不知在问谁:“为什么要找上我呢。”
我本以为你不无辜。
萧恒立在茶炉后,只低声道:“是我对不住你。”
茶浪翻涌,此为三沸。
“父亲生养我,却利用我。你娶了我,却要废我。”汤玉壶再次将沫饽浇入,轻声问道,“陛下,你明白吗?没有娘家夫家的女人,就算到天涯海角,也活不成的。”
萧恒无话可说。
茶成了。
汤玉壶似乎并不在意他的答案,将茶汤分好,递了一碗向他,道:“陛下现在明白了,还肯在后宫为我留一席之地吗?”
萧恒却没有接,只道:“我与人有诺在先,不选后宫。”
汤后泪光盈盈,点了点头。她将茶盏放下,起身轻轻抱住他。
萧恒浑身一僵,正要将她推开,忽听她在耳边道:“立政殿外的椒花开了吧。”
萧恒没反应过来,有些不明所以,“什……”
他猛地颈侧一痛。
一支金钗刺入他的脖颈。
萧恒反手将那支金钗拔掉,一手捂紧脖子,一手按住刀柄,终究没有拔刀。
汤玉壶往后踉跄两步,满手满身鲜血,跪在地上凄凄笑问道:“太子无辜,我不无辜吗?汤住英罪该万死,我身为其女,就该被如此作践吗?”
“冤有头,债有主!”她陡然厉声大笑,“陛下,你抬头——”
天在看啊。
那只金凤折了翼,正泣血旁观着。
汤玉壶没有犹豫,将那支金钗狠狠刺入胸膛。
萧恒顾不得脖子,冲上前打落她手中钗子,用力替她按压伤口,厉声喊道:“来人!”
山中寂静无人。
在他怀中,汤玉壶脸上的遗恨似乎消弭了。她重新神采奕奕起来。那副血色消退的面孔上,忽地生发出一种亘古绝今的美。她的面靥如染胭脂,眉梢如扫淡墨,唇如点丹,眸如点漆。那一瞬她成为世间万美的唯一意象。最美不过天人,他们的美从不为悦己者而生。
那金凤重生羽翼,振翅欲飞。
她终于要重登天阙了。
冷下的茶炉旁,汤玉壶似乎宽恕了,也似乎释怀了。她抬手摸着萧恒的脸,温柔笑道:“萧重光。”
“我好恨你。”
一夜寒雨,落了立政殿前一地椒花。
***
附录·《梁史·列传一·后妃》
昭帝恭让皇后汤氏,名玉壶,长安人。礼部侍郎汤住英长女也。以国色动天下,京闺佳秀皆闻名。时六岁,逢癞头卖卜者,卦曰:“必为后。”肃帝闻之,赐冠帔。及成人,诸王竞相求娶,皆不许。奉皇四年十月,选立皇后。期三日,以父逆废,乃退居青云观,赐号明净仙师。昭帝尝悯之,亲探视。后怨怼,擘钗而刺,中帝颈,乃自戕,年二十二。奉皇四年十一月,有司上谥,葬阳陵之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