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寒沉吟道:“国君亲征非同小可,齐帝此番师出何名?”
“阿玠出生那一阵,我去西塞打的那一仗,齐军主帅护国将军孔滂重伤。”萧恒说,“孔滂不仅是齐帝的股肱,更是他的表弟。此番出师之名,就是为孔滂报一箭之仇。”
裴兰桥有些不可思议:“只为一个表弟?距之前一役已有五年之久,齐帝早想复仇,怎么会等到今日?”
“想必是筹谋已久,”李寒冷笑道,“自古至今,西戎进犯何曾要过理由?”
他猛地抬头,直直盯着萧恒,说:“不对,陛下,还有什么事?”
萧恒沉沉看他,低声道:“荔城重伤,生死未卜。西塞临近几个州只能凑出三十万兵马。又没了能扛旗的,南边土地法推行到了要紧关头,荔城和英英不能动。”
他说:“我带郑素和禁卫走。”
那京中空虚,再无大将坐镇。
李寒刚皱了眉头,便听萧恒打断道:“我留左右二卫在京由你二人调动,等其他地方兵马调转,再遣禁卫回来。我去之后,太子监国,太子师代行权。京兆尹告老,玉清暂时代任,从旁协助渡白。先这样。”
天子征则太子代政,只是如今萧玠年幼,便托东宫之名,交付李寒与裴玉清。
裴玉清略作犹豫,“既如此,新法推行是否延迟?”
“照常进行。”萧恒说。
他并没有待多久,到了太子用膳的时候,秦灼回去后总是萧恒陪着。
裴兰桥皱眉道:“陛下这次……有些操之过急。”
君王离京,两国交战,并非新法颁布的好时机。
李寒叹口气,继续涂一根做架子的竹骨,这次他涂成了蓝色,“汤后之死给陛下的刺激太大了。”
裴兰桥看着他吃过的那只盏子,喃喃道:“一将功成万骨枯。陛下登基多年,从前又久经沙场,下官还以为……”
以为他习惯了有人会死。
“不一样。”李寒拿起风筝的残躯,“陛下杀过不少人,但从他立志以来,没有一个是冤枉。替汤氏上谥、大葬远远不够,得等天底下再不会有第二个汤玉壶……”
他才能真正放下。
日已西沉,余晖照着李寒指头狠狠咬了一口,反嫁祸一根竹刺,把伤口涂得像血。李寒呢,只无所谓地弹弹指头,似乎哪怕此刻天塌地陷,给太子扎风筝也是天下第一要紧事。
他一直是这样一副可恶至极、金刚不坏的样子。
裴兰桥问:“会有那一天?”
“如果这个能一直推行下去,至十年、百年,”李寒拿一根竹篾敲了敲那一堆书稿,“就会有。”
***
齐军进犯,大梁首战不利,人心惶惶。
八月十八,天子下诏,率禁卫亲征,云麾将军郑素随驾,调西两道军队,总二十万兵马驰援。太子监国,着大相李寒辅佐、户部侍郎裴兰桥辅佐。
十七日夜,萧恒将一副披挂起出来。压了几年的箱底,那箱子还叫萧玠踩着够过酥酪。
他弄了一只半大不小的油盆,又不知从哪儿寻了块鹿皮,这么一浸一绞,就着灯光擦起来。他这活儿干得仔细,灭了一盏灯也没来得及续,就着另一盏继续捯饬。
突然,眼前一亮。
“看东西要点两盏灯,”那人说,“擦东西也是。”又补充道:“不然臣要跟阿耶告状了。”
萧恒笑道:“阿爹记得了。”
萧玠将烛台放下,两只毛茸茸的白耳朵从他怀里冒出来,是陈子元打给他的那只兔子。
萧玠看着他擦甲胄,轻声问:“阿爹是不是要去打仗了?”
萧恒手上顿了顿,说:“是。”
萧玠半晌没说话,等萧恒将那双环臂擦好,他细微的声音才传进萧恒耳朵:“打仗会死的。”
萧恒丢开鹿皮,从案上拾了手巾擦净手,上去轻轻抱住他。
萧玠叫他拥着,个头只到他腰间,脸埋在他衣裳里,像白兔藏在他怀里般。他瓮声瓮气地问:“阿爹会死吗?”
“说不好,阿玠。”萧恒蹲下,看着他的眼睛,“如果阿爹没有回来,老师会在宫里帮你。如果你想跟阿耶走……就跟阿耶走。要好好吃药,好好听阿耶和老师的话,知道吗?”
兔子从怀里跳下去。萧玠抬手把眼睛盖起来。
萧恒紧紧抱住他。
窗开了条缝,烛火被风抽打着,东跳西晃的,像戏台子上的将军一弯臂膀时,背后一掀一掀的小旗。萧恒轻轻抱着萧玠后脑,感觉小脑袋轻轻耸动着,但记着秦灼不爱他哭,依旧不肯出声。
过了好一会,方听萧玠哑着嗓子说:“我其实不想阿爹去打仗。但我知道,阿爹不去,会死更多人。他们也是别人的阿爹……他们也有小孩在家里等他们回来。”
萧玠吸了吸鼻子,委屈道:“好讨厌打仗。”
“阿玠,阿爹跟你保证,会尽量平安地回来。但如果阿爹回不来……”萧恒蹲下.身,和萧玠咬耳朵,“你同阿耶说……”
话刚说完,萧玠立刻后退好几步,带着哭腔大声说:“我不要,阿爹自己去说!凭什么要我说,凭什么啊……”
萧恒想抱他,他却一个劲躲。那副甲胄像具骷髅,支离破碎地躺着。
萧恒将手缩回来,轻声说:“那等阿耶回来,你替阿爹抱抱他,好吗?”
萧玠抹了把脸,狠狠摇头。
萧恒叹口气,走上前要揉他脑袋,却被萧玠后退避过了。
他手在半空停了一下,攥了攥收回来,只道:“这一段要听老师的话。”
萧玠不回答,但也不肯走。
萧恒叹口气,道:“阿爹明天一早要走,今晚要把它擦完,还有把东西归置好,没法陪阿玠很久。给你热一热药,在这里吃完,让秋翁送你回去,好吗?”
萧玠还是不说话,抱起白兔径直往床上坐了,把鞋子踢掉。一前一后的外八字,和秦灼踢鞋一模一样。
接着,他把兔子放在地上,用被子蒙住脑袋,像要赖在这儿这么睡了。
***
翌日清晨,天子出征,太子及大相登城送行。
萧玠还从未穿过大服,人都不如衣裳高。他其实穿不惯舄,他步子又小,那又高又厚的木头底子一不留神就会绊住衣摆。但萧玠走得极其认真。白龙玄旗的影子将他拢起来,像极他父亲的衣袍。
城下,众军整装待发。
他从李寒手中接过酒壶,倒了满满一卮。
城头上,李寒扬声道:“满酒!”
城下侍人将酒碗送入众军手中。五万名将士,便有五万碗好酒。
萧玠双手将酒捧给萧恒,郑重道:“王旅啴啴,如飞如翰。如江如汉,如山之苞。如川之流,绵绵翼翼。不测不克,濯征齐国。”*
萧恒接过,高举酒卮,朗声道:“谢殿下!”
城下声如阵雷:“谢殿下!”
萧恒一饮而尽,众军一饮而尽。城头上鼓声大作,角声亦起,萧玠仰望着父亲,心脏跳动如雷。
这也是他从未见过的萧恒。如果非要找比喻,萧玠会说,像根旗杆。
那甲胄一看就很有些年头了,也有过大的伤残,但敲敲打打一直没换。阿爹原本瘦削,但穿上它就似佛祖的泥胎穿了金漆和宝衣,变得高大异常。阿爹颧骨很高,再瘦就有点吓人,银盔一挡,英俊得让人说不出话。对,还有那盔。
那顶盔戴一落下,阿爹的眼神也变了。不再温和、包容,变得又利又冷。
像有人将剑拔出鞘中。
同时,阿爹高喝一声:“大军准备!”
身旁战鼓加快节奏擂起来。
号角像它的追求者,歌声直上干云霄。
萧玠只觉整座城墙都隐隐颤动,他甚至担心是号角要将城头喊塌了。但他向下望去,看见了另一幅景象。
动地鼓声里,那些密密麻麻的小人小马齐齐转身。旗子高高举着,仿佛一抓就能抓到。
萧玠忽然想起,小时候听阿耶讲过,阿爹之前是个战无不胜的大将军。
战无不胜有多难?
阿耶说,所有的战役里,全部都要统筹得当。大到阵型布置,小到粮草辎重,不能有一丝纰漏。冲上战场的时候,他就是军队最高的旗帜,他绝不能比任何人先倒下。他站着不一定胜,但他倒下就一定会败。战无不胜,就是要做偶像、做阎罗、做神,不能做人。
萧玠那时说,好累呀。
阿耶点头道,是的,好累。如果没有像阿爹这样的人拼死拼活,就不会有这么多屋子盖起来,这么多饭菜做出来,也没有阿玠可以说不吃药。
想到这里,萧玠突然叫了声:“陛下!”
萧恒已要下城,闻言还没来得及转身,一个又小又软的身体就扑上来将他紧紧抱住。
“臣没和陛下和好。”小太子努力狡辩,“是昨晚阿耶在梦里说,要臣替他抱抱陛下。”
萧恒轻轻拍了拍他肩膀,萧玠向他一礼,目送这根高高的旗杆游下城墙。
***
萧恒西征消息一到,秦灼当即就要重返长安。奈何天色已晚,当夜便收拾箱笼,只待明早启程。
就在这么个整装待发的夜晚,镇国将军陈子元却夜赴宫外,敲开了郑永尚的门。
如此中夜造访,又是深秋天气,郑永尚隐隐有了推测,忙问道:“可是大王腿疾复发?”
陈子元没蹬准马镫,又踩了一回才翻上马背,面色有些古怪,吞吞吐吐道:“大王……胃疼。”
郑永尚只道是急症,心急如焚道:“宫中御医呢?究竟是什么症状?大王今日饮食都有什么,可否检测出毒物?”
“郑翁,您别急,”陈子元颠来倒去还是说不出来,只道,“您见了就知道了。”
郑永尚便不拉着他废话,忙往光明台赶去。
阿双自从秦温吉诞子后便未还梁,如今又回来服侍秦灼,正在殿门前等着,一见他们便将人迎进来。
殿中灯火通明,秦灼正倚在榻上,气色倒还好,小腹往下都由条黑狐裘盖着,见他便道:“这个时辰,搅扰阿翁再跑一趟。”
“臣岂敢担当大王此语,”郑永尚也顾不得礼数周全,忙问,“大王是有什么症候?”
秦灼沉默片刻,反倒将袖子拉起来,道:“阿翁先把脉吧。”
郑永尚三指轻轻按在他脉上,霎时一惊。
他吞咽一下,方道:“大王这是……双脉之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