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玠将柿饼摆开,上结白霜,似一群扁扁的乌红水晶灯笼。
他递一个给夏秋声,说:“老师给我扎了个风筝,这些是我做给老师的谢礼,但是刚才忘记让他带走了。也给相公吃,相公不要嫌弃。”
夏秋声接一个过来,手上便沾上柿霜。萧玠忙解释:“白白的不是发霉,可以吃的。”
夏秋声问:“殿下不是留给大相吃吗?”
萧玠抱了只柿饼在手,像抱一只小茶杯。他嗓子有点哑:“老师不会回来了。”
夏秋声不料他竟知道,轻声道:“殿下……是知道大相去做什么了。”
萧玠低头捏着柿饼,按下一个小小的酒窝,蹭了点白霜在指头上,露出醺红的脸蛋。他低头瞧着,终于掉了颗眼泪,小声说:“他去做和阿爹一样的事了。”
夏秋声忍不住问:“那殿下还放他走?”
“阿爹说,夺人志向远超过夺人性命,我希望老师快乐。”萧玠拿手背抹了抹脸,“前几天老师带我读《孟子》,我学到了一句话:‘虽千万人吾往矣。’我觉得说得对。”
一片人影投入门内。
夏秋声看见来人,忙见萧玠掩在身后,揖手道:“父亲。”
夏雁浦却恍若未闻,跨入门中,只大笑道:“虽千万人吾往矣,说得好,说得好啊!”
萧玠自己从椅中跳下,对夏雁浦拱手道:“见过相公。”
夏雁浦闻他此唤,却不行礼,双手拄杖般扶着膝盖,微微佝身,仔仔细细端详萧玠。良久后才轻轻点头道:“天子将殿下教得很好。”
萧玠虽守礼数,却耐不住他一直如此打量,迟疑了一下,还是往夏秋声身后躲了。
***
李寒毫无遮掩,大摇大摆地直入宫中。
左右卫二位大将军也闻讯赶到,先问道:“是否由卑职等带兵把控世家府邸?”
李寒神态镇定,但步子已踱起来,沉吟片刻道:“不行,我们人手太少。陛下虽在缓慢改革军制,但禁卫中的小统领仍多出身世族。皮毛之争或许从命,如今存亡之际,必当对立。只怕不待明日颁法,今晚就要生变。”
秋童急道:“谁说不是,世家直接拿着的兵不多,可若要鱼死网破——他们当年靠荫封,仍能管得了京畿左右的兵马调动!当兵的靠威望,真要反了,那几个老家伙一句话就是军令,比陛下圣旨都管用!”
“还没有直接冲突,京畿兵马多半不剿贼也不反叛,观望着按兵不动。”李寒说,“谁赢帮谁,这是铁定。”
秋童唉声叹气:“这就束手就擒吗?”
“不,”李寒目光闪亮,“我请二位将军调遣所有人手死守东宫,严加布防,务必护得殿下周全!”
左骁卫大将军试探问道:“全部人手?”
李寒点点头。
秋童犹有疑虑,刚想开口:“殿下不是……”
李寒陡然提高声音将他盖住,躬身一揖,“我与陛下,多谢诸君!”
二位将军不再多言,当即抱拳,快步退下。
李寒瞧着殿外天色,夜已上来,秋夜凄清,虫鸣迭起。他突然放松了口吻,道:“秋内官,我们说说话吧。”
秋童颔首,见李寒盘膝从地上坐下,又向他招招手,迟疑片刻,也从他对面坐了。
“你看,殿下出生,大君遇险,这时候齐国进犯。如今诸公乱京,又有齐帝亲征。为什么每次京中动乱都与齐军有关?”
秋童大惊道:“大相认为齐军是指使?”
“推测。”李寒道,“如果齐军是背后推手,那他们的着眼就不是一战之得失。陛下那边是前阵,真正的战场在京城。齐国想得利,最希望我们内乱。内乱一起,必危太子。”
秋童张口结舌,“所以……他们想动的,其实是殿下?”
“有可能。”李寒点点头,“秋内官,我明天是必定活不成的。陛下回銮之前,东宫还请你多多照拂。”
“你想想,什么样的内乱能扰乱战局、波及太子?我猜测,裴玉清之死他们就是做的这个打算。是谁把玉清出身翻出来的?我们不知道。但他们看出来,我并没有立即处置世家的想法,玉清一死我与世家虽然生隙,却未生乱。他们箭在弦上,只能更加疯狂。”
“如果明天世家不敢出手杀我,那杀我的另有其人。”李寒微笑道,“秋内官,非我不信你,殿下必须要绝对安全,他的所在,我也不能让你知道。”
秋童抬袖蹭了蹭脸,连声说:“奴婢知道,奴婢都知道。”
“我还有点东西留给陛下,到时候,请秋内官代为转交。”李寒撑地站起来,哈哈大笑道,“劳烦替我烫壶酒,要好酒!”
秋童目送他往西殿去,在这里李寒送别了萧恒,今夜他要在此回顾一生。
碑石已然被砸碎,新法所在,天地间一人而矣。阴差阳错,也迫在眉睫。
于是在九月十一的清晨,李寒在废墟上进行了最后一场舌战,那将是他百战百胜的完美收官。
***
承天门前,层云蔽日。
法碑的尸骸堆了一地,无人收殓。虽是清晨,却聚众甚多,摩肩擦踵,人头攒动,几乎半个长安城的百姓皆聚集于此。
今天是官府公示民间示法的日子,昨日碑石却被打成齑粉。而新法推行者一个不见踪迹,一个身死,还被挖出是个妓女。
这种热闹谁不想看!
王伦早已料到如此场面,在门前搭了高台,站在上头大肆宣扬:“何谓新法?正是李寒与裴兰桥欺上瞒下的障眼法!裴兰桥出身贱籍,是个烟花柳巷出身的妓子,这种人从良都不能够,反而列于朝堂,玩弄天子于股掌!她推行的东西,谁能信,谁敢信?”
台下人群议论纷纷,皆面有鄙夷,对碑石露出嫌恶之色。
王伦捻须点头,刚要继续开口,却听台下有人扬声道:“王尚书,戏唱早了吧。”
人群渐渐让出条道,一个戴儒冠、穿青衣的身影走出来。他面无不豫,自己从一侧登台。
王伦冷笑道:“哦,是大相到了。那请问大相,有关裴兰桥身世,下官岂有捏造?”
李寒却断然道:“的确,裴兰桥名在贱籍,做过妓女。”
谁都没料想他如此坦然承认。王伦愣了一愣,便被李寒抢占先机:“但我想问问王尚书,她为什么做妓女?”
连发二言,王伦接摸不着头脑,嗤笑道:“下官家风严谨,女子贤德,哪知道这种风尘中人的龌龊想法!”
李寒微微颔首,道:“好吧,那我换个问题。敢问王尚书,天下为什么会有妓女?”
他环视台下,数着昔日同僚,“大理寺卿、御史中丞……许老将军也到了。李寒请教众位,可有答案?”
王伦冷笑道:“好人家的女儿哪会做这些勾当?她们是自甘堕落、自作自受!大相今日所言,岂非与妓子同流合污?”
李寒大笑起来:“好一个自甘堕落,好一个自作自受!她们为什么做妓女?不清楚,我说给诸公听!”
“一种是因父兄获罪而‘籍没’,大多充作官妓、营妓。她们做妓女,是因为男人不中用;一种是有人强取豪夺、霸人妻子,大多抢作家妓。这些人,有不少立在朝堂之上,我说的是谁,心里都亮堂。她们做妓女,是因为男人太狠毒;一种就是被父兄甚至丈夫卖作暗娼,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她们做妓女,是因为男人没心肠!”
他厉声喝道:“她们为什么做妓女?是因为男人做豺狼!做父亲的出卖女儿,做丈夫的割舍妻子。做兄弟的看她们沉浮苦海,全在岸上击节叫好!各位,你们哪怕没有妻女,也有姐妹;没有姐妹,总受了母亲十月怀胎的生养!那些女孩儿,也是别人的女儿和姐妹,本该是别人的妻子和母亲。她们已经代受了男人的罪责,还要承受男人的羞辱!”
台下百姓本多是看戏,听他此语,也渐渐严肃了面孔。
李寒转头问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我想问问诸公,你们谁敢保证几代之后,不会有树倒人散的那天?当是时,你们还能大言炎炎,说自己的妻女为奴为婢是正义,姐妹为倡为伎是正道?自甘堕落,自作自受——我如是诸公,闻此言语,不如撞死!天下但有一个妇女为妓,都是你我之耻!安敢立于明堂,吠于天子殿上!”
气势如虹,语出惊人。
李寒趁王伦措词的间隙,继续追问:“你们对裴兰桥的全部猜疑,一是因为她出身贱流,二是因为她是个女人。我想问问诸位,什么是贱流?因业而贱,对吗?”
“疍户、乐户、丐户,娼妓、渔船、伴当。贱籍由官府造册,世代相传,不能科举,不能做官,不许置地置产,不许和良户通婚,必须世世代代操持贱业,永世不得翻身。这是旧有的法定。”他顿了一顿。
“但法全部正确吗?”
秋风起了。
风尘滚滚,污垢荡涤,随着落叶和李寒的声音直叩天门。
“一个法条凭什么规定,从事某项职业、从未犯过罪责的百姓,世世代代都是贱民?而高官显贵,他们碗中鱼脍是贱户捕捞,他们耳边丝竹是贱户所作,他们抄没过贱户的财产让其沦为乞丐,他们在贱户身上放纵声色却唾其做娼妓!他们在贱户身上吸血,却以其为耻,到底谁是贤良,谁是贱民!”
人声渐渐响亮起来,已经有人攘袖振臂,高呼道:“谁他妈生来下贱!”
“我们不服!死也不服!”
但凡有一人响应,这种场合,便会有万人相和。
群情激奋,大势已成。东风直上,席卷青冥。
鼓动人心。
这才是李寒的最终擅场。
他大声喝道:“为什么要规定贱籍?因为他们怕。诸位,可笑吗?王侯怕贱流,男人怕女人!因为贱民一旦可作良民,那良民就可封侯拜相!这样他们世世代代的福荫将无法维系,他们怕别人成为新的权贵,将自己从高处挤下来,所以要把贱民和百姓永远踩在脚下!”
“就是这时候,裴兰桥站出来了。她考取探花,出任瓶州,明断案情,百姓敬服。她居然胆敢替庶民争利,她居然胆敢为女人发声。她做的这一切,让她自己成为世族的肉中刺、眼中钉!”李寒目眦欲裂,厉声诘问,“裴兰桥为什么必须死?因为她身为贱民,胜过在朝所有将相;她身为女人,压倒了站着的所有男人!她优秀得让公侯和男人惧怕,这就是她的全部罪状!哪怕她不是女人,她也非死不可!”
李寒向前迈了一步,放缓声音:“众位,陛下为什么要颁布新法?因为先前有错。有错不要粉饰,而是改正。只有不断改正,国家才能继续前进,天下才能欣欣向荣。我们不惮于犯错,更不惧于认错!有错要改,有错必改!”
又一阵秋风掀过,天边阴云激荡,猛然撕开一道裂口。哗地一声金光四射,太阳跳了出来。盛大辉煌、无与伦比的艳阳。层云如群马,剧烈奔跑、翻卷,阳光洒溅到长安的各个角落的时候,阴霾开作万里云霞。
卷地秋风里,李寒衣袍鼓荡,岿然不动。
谪仙应犹在,一喝天门开。
这就是天人了。
他从袖中捉出什么,凌空一洒。纸页纷纷扬扬,如同云头飘落的万卷天书。
那是新法的唯一底稿。
百姓争相抢接,竞相传看,他大声喝道:“新法第一条,禁娼馆,废娼妓。同归良户,取缔贱籍。陛下圣意在上,法一颁布,立地生效!在场各位合令者,皆可上京兆尹府重新落户!从此以后,无娼,无妓,无贵,无贱!但凡努力,但凡上进,都可以为将、为相、为侯、为王!”
“这是裴侍郎的遗志。而裴兰桥已死,我看着她死,所以今天我站在这里。其余的诸公,你们敢站出来吗!”
李寒向台下四望,金刚怒目的庄严法相展露无遗。那并不独属于裴兰桥,那是全部为国尽忠、为民尽分者的法相。
因道怒目,即是金刚。
“你们记住,已故户部侍郎裴兰桥,本是国朝良家子;百年之后,当为宗庙供奉人!她的名字,注定要上列传,入歌诗,从传唱里永生永世活下去!等你们烂做腐骨一具,她依旧青春永驻、流芳万古!万岁岂止天子,这才是真正的万寿无疆!而你们、我们——”
他放声大笑。
“我与诸公,泉路上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