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恒在太阳高挂时登了杨氏府门,正是李寒死去的时辰。
自从京乱之后,杨家不再一起用三餐。杨韬正同老妻用饭,见萧恒骤然造访,只以为是秋后算账。二人匆忙迎出去,伏地叩见时瞧见天子的一双靴子。
普普通通的快靴,没有暗纹,唯一的好处就是够厚。但鞋面磨损得厉害,边也被染得脏红。
萧恒的鞋停在杨韬院中,但明显不想同他说话。
杨韬惴惴间,忽听有人道:“请陛下到妾阁中来吧。”
杨观音走到庭中,对萧恒微微一福。萧恒没有理会旁人,举步跟她去了。
杨韬喃喃道:“这丫头。”
夫人目光追过去,道:“这丫头!”
没成想到最后,竟是这丫头救全家一命。
夫人跪在一旁,攀着他一条臂膀,伏在他肩上哭起来。
***
杨观音引萧恒到东阁子中去,轻轻将门推开。阁中绣帘四敛,异常寒冷,没有一点脂粉气,只闻见淡淡的烧灰气味。
一副乌黑棺椁躺在正中。
“大君平叛后,家兄便帮妾置办了棺材。妾又从夏郎处取得大相首级,将尸身缝合妥善了。”杨观音望着他,“妾想着,陛下定然要见大相一面,故而日以冰贮,也幸亏天气寒冷,便迟迟没有下葬。”
萧恒眼光直直刺在棺上,迈步就要上前。杨观音微微一拦,道:“陛下……已经很不成样子了。”
萧恒没有说话,一把推开了棺盖。
秋童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强行忍耐了片刻,还是捺不住出去呕了起来。杨观音含泪跪在地上,看着萧恒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一手扶着棺,脖颈和肩背微微前倾,说了句:“庸峡,我拿回来啦。”
或许见李寒没有反应,萧恒也不再做徒劳的事。他驻步看了一会,便抬臂将棺合上,拿袖子轻轻擦了擦棺盖,又将杨观音搀扶起来。
萧恒说:“杨娘子,大相是我儿的老师。师父半个爹,我代太子,多谢你的仗义之举。”
杨观音说:“妾家罪孽深重,妾但求赎罪。”
“我想问问娘子,他……是怎么死的?”萧恒的嗓子忽然变了调,似里头爬着条蛇,他但凡开口,总要绞住他的心肺,顺着喉管向外蠕蠕蹿动。那蛇的歇斯底里也比人沉默,像另一个人极其平淡地说:“我总得知道。”
杨观音:“大相在承天门前颁布新法毕,不乘车不骑马,大摇大摆地提壶走闹市回去。边饮边唱,酒酣时分,中箭身亡。”
萧恒笑了一下。
也是,李渡白怎么肯窝囊地吓死,肯定要沽酒回去,走明月桥,过太平坊,最后回他的扶桑巷。
萧恒嘴巴紧紧闭着,那蛇头在他口中竭力碰撞,发出成人哭泣的瓮瓮声,但始终没有破开他的唇齿。紧接着,他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将整条蛇甩回腹腔,像吞了口血下去。那呼之欲出的痛苦,他不会呼出。
萧恒再开口,已经用常人的声音问:“他唱的什么,不知娘子能否默下来。”
“一首《水调歌头》。”杨观音道,“妾愿尽力一试。”
乌墨蘸笔,素笺轻展。
萧恒静静注目,透过纸上寥寥数言,见到了李寒最后一面。
那人边行边唱,唱至动情处亦如酒酣处,伸个懒腰往后一栽,剩下腌臢留给旁人,自己独上青天。
天那头,李寒遥遥唱道:
“二十载蜉命,九万里卝鹏风。庄周蝴蝶一梦,觉后岂虚空?追蹈接舆歌舞,挥斥书生意气,千籁袖襟中。夜半负舟去,敌手只天公。”
“尘无名,地无录,册无封。千篇鸿笔,难觅公子谪仙容。江水何须葬我,还要青山谈笑,此寿与天同!”
“且把少年事,留唱白头翁。”[1]
***
萧恒沉默许久,忽然问:“娘子与玉清,是故交?”
杨观音道:“妾是她的未亡人。”
萧恒点点头,说:“玉清的葬地,他给我留了信。我带你去看看。”
杨观音牵了匹马出去,杨府上下无人阻拦。她和萧恒不远不近地骑马西行,一路上没有交流。
二人出了城门,西上青龙山,在观音寺前落脚。
这是注定要回到的地方。
观音寺外松柏浓密,间有墓地,各立碑石。
他们从一座青石碑前住脚,上简单题曰:裴兰桥之墓。
加官名,追谥号,那人不喜欢。
“玉清的身世,他早就猜出来了。阿玠遇虎袭当日,玉清告病,是知道裴公海在,不愿与其打照面。太子出生时魏人作乱,曾有人传信告知渡白,字迹与玉清一般无二。”萧恒瞧着墓碑,“他知道玉清有难言之隐,一直守口如瓶。”
杨观音只是蹲下.身,轻轻抚摸碑石。
萧恒看着她背影,说:“杨娘子,你如不嫌此处荒凉,百年之后,太子会将你二人同穴而葬。只要你愿意。”又补充道:“自然,你若再遇良人,也是极好。”
“不会了。”杨观音盈盈笑道,“再不会了。”
萧恒没有说话。
杨观音静静站起来。
她似看见裴兰桥复生过来,做一身女子妆扮。腕约金环,耳含双珠。她携住她的手,像拢了颗活心再回胸膛。裴兰桥的嘴唇贴上来,她颤抖地回吻。生死是她们的礼赞,天子是她们的傧相。
于是她转过头,让笑容漂漂亮亮地流了满脸。
***
奉皇五年十月,梁、齐和谈,天子班师。诏谥寒“文正”,追惠烈侯,附阳陵。辍朝三日,百官素服,太子亲扶灵。寒有遗墨,上览毕,哀不能已,呕血数升,泣曰:“非卿负我,此我负卿。”
附录一·《李寒·辞梁皇帝书》
陛下仲秋伐齐,以国事付臣代谋之。臣谨受命,欲效商、申,推治新律,削渐阀阅,选掇良才,廓清寰内以资陛下。迨军凯旋,臣新朝而候矣。陛下属托殷切,犹在耳也。十七日夜,圣躬祭毕,臣亦谒阙,是为酒诀。时有微雨,宫柳扶道,灯影初升,飞甍入宇,绣闼藏云。陛下被甲宴臣于西殿,属臣曰:“西殿好竹风。”时酒酣耳热,五感俱浊,不得体察,深以为憾。今值诸氏乱京,臣百死,僭居于此。臣诚非恶死,实言未尽,不敢不偷生上告。夜闻清风过竹,收如秋涛,发如镞雨。秉照而观,影著壁上,若藻荇幽明,龙蛇舞动,映迭成象,叹以为神。故悉陛下虽怀戏意,然非戏言。其时,仆从尽遣,酒胙两分,壶有玉醅,耳无丝竹。陛下亲为鼓,臣为陛下赋,乃作《鸿鹄》千言、《满庭芳》一阙。今臣独酌追昔,不能自已,而重援玉桴,自作鼓声。及力难逮,犹桴罢响腾。[2]
臣早失怙恃,忝列明堂,少仕肃帝,承业青公。后以殊道难谋,进言劾之,仇以报德,为同学不齿。且臣辞铦性躁,辄好犯人,以矫诏罪论死,后减等,出为西夔营监军事。臣既鄙陋,一介书生,故视死地,未虑得还。草芥之躯,诚非臣之所爱也。然知交断绝,茕形独吊,虽丈夫高志,耻儿女态,亦心有戚然。陛下重士礼贤,寝食比同,访臣于微时,交为至知,待以国士。臣无寸功,荷陛下殊遇,愧受相印,领监国事,此臣忠职分而报陛下也。臣虽不佞,明主既遇,当翼之辅之、仪之导之。初,元和侍御史杜筠尝与臣善,意气相逞,言必举当世,少狂而自知。臣尝偕筠游郊,于马上论古今成败。筠曰:“谏垣可乎?”臣对曰:“王宰可也。”后值倾覆,燕乱稍息,诸侯竞起,群雄争锋。盖日月明而禽兽伏,圣主立而微臣出。此臣所以韬光晦以待陛下也。
今尘埃鸿洞,乱象纷仍,厦之将倾,罪在臣躬。臣上怍天恩,下负新知,然陛下寄臣以大事,夙夜思怀,不敢有一时以忘。谨陈策如左:
臣闻帝王之治,攘外必先安内。[3]前朝以来,内病也久,首症有二:门阀之根固,诸侯之尊重。朝中八公八氏,可擘而析之:有四直,曰杨、夏、郑、许;有四贵,曰汤、王、邓、崔。而汤氏既罢,四则三余。四直少辈眼见广博,实才也;四贵子孙枭鸮膏粱,实贼也。凡贵才者,贵其能为之驭也。陛下可驭四直而攻四贵,取才讨贼,如以利刃齿枯蠹、良弓摧末弩,此破竹势,天人所与,不能左右。则腐朽必败、陛下必胜。四直者,骐骥也,声色可以动者,唯笙簧相发、灵修即至、佚女宓妃之沓来而已[4]。夏氏秋声,可买以恩义;温国子峥,可收以志气。至若郑素清疆、许长峭直,非千金市骨、草庐三顾不可揽之。陛下宜因势利导,并归同流。三贵虽重,以直、寒[5]相掖,可与颉颃,小鲜徐烹,终能收服。而四直高义,得一足成,囊其四者,进可拓土盛世、大同天下,退可善兵生民、抚慰诸侯。夫诸侯,痼疾也。远则兵固,近则无掣,唯厚味猛剂,强行治效。药不能,则剜之。昔贤有言:扬汤止沸,不如去薪;溃痈虽痛,胜于养毒[6]。而今之计,当举秦大君以盟九州,安诸侯以祓乱。期三年,四直已贮,社稷已立,则徐图门阀而速削诸侯。此臣为陛下谋也。
臣尝闻管、乐故事,欣然向往,然无以为容,故不施膏沐,以待贾者。及逢陛下,叹管乐生古,不生今也。盖以陛下为臣之钟期文王,臣为陛下之俞牙周公。陛下尝托臣以百年事,臣不惭,欣然领受。终以欺君,罪当受戮。今将背诺,非不为也,时命所致,其为大恨。周公之托,臣卒不得受。众贼名曰讨祸,实图臣首。臣窃以年限即已,故凭微命,成陛下之商公。诸公怒不可息,可裂臣尸抚之。斡旋之策,陛下因时而料。比及大君军至,臣之陋茔,可助陛下讨贼伐贵。是时,臣之绝地,实生新律之境也。然法不可废,理不可度,唯天子谋成,天下为公,言无所塞,可瞑臣目。
昔臣殓青公,筑冢桂野,南面以望楚州。忆公初时,好音容,性温淳,大才罕世,而遇臣厚甚,恩同再造。及臣却青门,虽殊调异曲,几难于公,未尝责愆。公之血泪,渐长渐识,中夜思顾,常涕下欷歔。伏望陛下怜恤,薄善其冢,使岁有香火,莫至荒芜。臣不胜受恩感激。公殷鉴如此,虽然,臣必赴汤而蹈矣。
酒尽灯残,日上露晞。盖臣之投笔将赴,祚业将初。望陛下爱重自身,勿贻军机,及见讣音,莫以臣悲。此臣私志,实非陛下之过。求仁而得仁,臣九死无恨。臣寒再拜顿首。
臣有负陛下。
附录二·《李寒·满庭芳》
对拜青山,相搀云水,玉屏迢递千重。醉迎松柏,邀我赴苍穹。揽月无须碧海,人间好、不上天宫。清霄后,鲲鹏老矣,鷃雀趁东风。
由衷。闲步访,庭间藻荇,壁上蛇龙。把甑边浮名,分付杯中。裁剪诗骚换酒,问宾客、此乐谁同?伤心处,鼓盆唱者,狂李与庄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