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如刀,雪大如席。
天地仿若未开,一片混沌中,群山宛如兽脊。一阵急雪稍缓,山隘口,隐隐奔出两片身影。
是两人两马。
一个穿一身暗红箭衣,头戴帷帽,纱笠遮到大臂,压根看不清形容。另一个顶多算个半大小子,毡笠叫风掀了一半,忙系紧带子,拿赭色袍袖胡乱擦了把脸上雪。
因为风声太响,他只得粗着嗓子大声问道:“眼瞧着雪大了,要不先找地方避避?你这腿接好还没半年,这么久冻怕要再疼。”
他语带担忧,红衣人却斩钉截铁,“趁还有路,先进城。”
“这边没有人烟,更没村店歇脚,生不了火,怎么避都没用。雪再下一会迷了路,不说冻死,下来头狼也够咱们受的。”
那赭衣小子觉得有理,叫他一声:“殿下。”
红衣人微微侧首。
那小子忙抬手打自己一下,连声道:“哥、哥,我这不是不适应,还没改过来吗。”
红衣人只说:“管好舌头,没时间给你改了。”
他语气虽冷,那小子却不以为忤,反倒嘿然笑了两声,不一会又语气烦躁,骂道:“什么他妈的鬼天儿。要知道北边下雪这么个冷样,怎么也给你卷条皮子再跑。”
红衣人叹口气:“子元,咱们如今全须全尾的就是大幸。我怎么都行。”
这么不咸不淡一句话,陈子元却听得胸口堵。他一口气出不来,刚想张开嘴,一个雪浪头就冲脸拍上来,嘴巴才不得不闭住了。
正在此时,红衣人毫无征兆地勒马止步。陈子元猝不及防,刚要开口询问,那人已一把擒住他的缰绳,低声道:“不对劲。”
最直接的异样是从两匹马身上传达的。
前面就要出山,红衣人□□那匹黑马却突然止步,双眼圆睁,两耳高竖,鼻孔往外喷着大股大股的白汽。不一会急急低叫一声,竟没头没脑地往后踏步。他自己那匹马更是觳觫不能止,低头咬住他衣角往后拖拽,边喘气般发出一声哀鸣。
陈子元咽了口唾沫,瞪大双眼紧盯前方。
不远处似乎响起脚步声。跟人马足音不同,像有什么缓慢踩在毛毡上,轻捷又厚实。
黑夜尽头,隐约有“呼噜呼噜”的声音传来。
陈子元大气不敢出,手掌握上刀柄。
绿光。
远远浮来,如同萤火,绿幽幽得瘆人。
而一片昏暗中,黑黢黢的影子轮廓也逐渐清晰。不是一个两个,而是连成一线,围成一个疏而不漏的弧圈。
大冬天哪他妈来的萤火,那是一群野兽的眼睛!
是狼!
陈子元只觉耳边炸响一道尖锐的哨声,手脚冰凉,脑中一片空白,眼睁睁看那群眼睛越逼越近、越逼越近,而足爪的踏雪声,也越来越响。
他半天才找着自己的声音:“殿下……哥,跑吧。”
“不成,”红衣人深吸一口气,“马根本跑不过。但凡往后一逃,狼群只会越追越兴奋,到时候更是无力招架,直接死路一条。”
陈子元几乎从牙关中挤出的话:“他妈的阴沟里翻船,栽这畜牲手里了!”
“死也要一块见阎王,”红衣人压低身躯,声音从帷帽下沉沉传来,“拔刀。”
他吐字极轻,同时双手探到腿侧,撩开袍摆,从靴边缓缓拔出两口宝剑。一旁,陈子元屏气凝神,从腰间抽出长刀。
远处突然爆发一声狼嗥。
狼狗同宗,那声音乍听极像狗叫,但没有任何一条狗的吠声能如此高亢、悠长、经久不息、地动山摇,数里之外仍能听到施令进攻的号角。陈子元感到狼群的某种气焰被顷刻点燃,它们沸腾了。
闻讯而动,那应当是队伍的头狼。
狼对人没有轮番挑战的习俗。几乎是嗥叫响起的同时,腾腾的风声加剧,数条黑影屈肢弓背,直接向马头扑跃而来!
陈子元用尽全力横臂挥刀,狼牙与刀口在夜中撞出一道火花!
红衣人借狼的扑力翻下马背,高喝一声:“下马!”
陈子元闻声滚下马鞍,与他背贴背站住。方才受伤的狼压抑地低吼两声,再次冲他们压顶扑来!
二人并未立刻格挡,而是猱身一闪,瞬时交错步伐、再度贴背而立,避过最有力的一次进攻。但眨眼之间,狼群如同巨浪,再次竞跃而来!
狼口的腥臭裹挟着雪片冲到面前,夜间难见五指,在极近的距离里,陈子元终于看清巨狼的獠牙,和咽喉。
正是此时!
他怒吼一声,往一侧屈膝,双手握刀向上狠狠捅去,同时飞脚一踹,将狼尸砸向不远处,溅开一群狼影的浪花。
红衣人双腿分跨,重心沉得又低又稳。他的力气显然难比陈子元,是故打法也十分不同。狼口咬向他脖颈时,他左手抬剑刺狼面门,右手自下而上竖剑前挑。
他那两把剑小巧便携,可伸缩长短,最短可以用作匕首。如今抽作两条长剑,银光一闪,只听扑地一声,一道血扇迎面溅来,正泼在帷帽纱帘之上。
陈子元咬牙切齿道:“这么打不行啊!他妈的得到什么时候!”
“能宰一个是一个!一个不亏,两个赚了!”
似乎感受到战况不佳,远处狼王再度发布行军指令。它在山间仰头怒吼,那声音如鼓、如箭、如角声、如长哨——
蠢蠢欲动的狼群突然停住,掉头往北,喉间呜呜作响。
陈子元一身热汗接一身冷汗,喘着粗气问:“怎么了?”
红衣人说:“叫声好像停了。”
果然,那狼嗥声戛然而止,狼群立即停止动作,一头雄狼窜入黑夜,折返去作探哨。
这是如同死亡的战斗中止期。
天上下雪如下刀,白刀子雨里,陈子元已经冻得没了知觉,咬牙说:“咱们不是被咬死,也得活活冻死了!不知道这些畜牲在等什……”
他一句话没说完,不远处突然爆发一声极其凄惨欲绝的哀号。陈子元只觉两耳如割,疼得双眼发酸,同时红衣人低叫一声:“不好!”
狼群对刀剑本有忌惮,闻此讯号,竟做出一番寻仇架势,不管不顾地上前奔袭!
陈子元那刀过重,右臂又被撕了一口,难免撑刀在地略作松快。谁料天寒至此,刀口已叫雪地冻住,乍一拔竟拔不出来。
瞬息之间,红衣人已屈肘将他撞开,两剑刺入狼腹时被一起掀翻在地。
他破绽大露,还不待反应,那狼已张开血口扑来!
陈子元奋力挥刀,嘶声喊道:“殿下!”
突然,一道更加尖锐凌厉的哨声从近处响起,蹿上天际,浑然震荡,如同巨大的打铁之声。
狼极惧铁器,闻此巨响,身形竟有片刻僵立。
红衣人趁势提剑跃起,帷帽裂成两半掉落在地。风雪里,露出一张属于少年秦灼的脸。
陈子元颤声问:“怎么回事?”
“是响箭。”秦灼声音强抑着几乎战栗的兴奋,“命不绝此!”
狼群瞬时分作两队,一队继续包围他们,另一队却掉头北奔。显然,第二队的狼个头更大、爪牙更利、战斗更凶悍。而它们奔驰的方向,那片黑夜尽头,渐渐日出般透出了亮。
狼群进攻复仇的咆哮声里,一人一马打火把而来。
那人纵手一抛,将火把和另外一物掼入狼群,直接把包围圈炸开一层黑浪!
一个影子重重跌在群狼之间。
正是远处观战的头狼!
这狼足有半人高大,毛色雪白发亮,身形健美壮硕。不可思议的是,它浑身只有咽喉一处伤痕,却几乎被削断半个头颈,血还是热的,在雪地上汩汩地流。
一个人,出一招,杀一狼。
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的刀。
那是一口普普通通的环首刀。长三尺,重一斤,寻常钢料,只是常用常磨,刀刃锋利。
可再锋利的刀,重量和材质也限制了兵器自身的杀伤力。能一刀至此,刀主的臂力与刀技不可估量。
狼群一时不敢妄动,那人非但不逃,反而飞身跃下马背。并不像秦灼二人屏息等待时机,他先做出一个出乎意料的举动——落地的瞬间,将那火把一脚踢飞。
秦灼似乎听见那人高喊一声:“接着!”
他尚未听清,身体率先做出反应,将左手剑抛给陈子元,抬臂接那根火把在手。雪仍密密下着,这火光摇摇晃晃,却未被打湿浇灭。
有火有刀,狼群更加忌惮,进攻也松泛了一些。陈子元在砍杀间隙里大声问道:“把火给了咱们,他怎么办?”
秦灼向那边分出一眼,高声道:“人家有技傍身,先操心自己吧!”
黑夜是狼群的最佳战场。野兽的夜视能力和听感优势发挥到最大化,撕碎一切的亢奋在夜晚彻底迸发。猎物在黑暗中根本无从反抗,这本该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和进食。
但这个普普通通的人,提着普普通通的刀,似乎也被狼群同化了。
他双目紧锁,沉颈抬背,双腿一前一后分跨开,上半身几乎压低到与狼同高,似乎在模仿野兽进攻的动作。这不是一个“人”应当有的出击姿势,就像狼王颈上,也不是这把刀应当造成的伤。
斩杀头狼给狼群带来极大的威慑,没有一匹狼敢轻举妄动。它们无声逼近,等这人露出破绽。而因头狼死去,这场战役也无可避免地成为夺嫡之争。
杀此人者,即为狼王。
危险的刺激与争胜之心煽动着狼群。终于,风声挟着低吼扑面袭来,一头硕大的灰狼一跃而起——
但这人比它还要快。
他和灰狼几乎是同时跃起,没有助跑,却以匪夷所思的爆发力弹跳到比狼还要高的半空当中。他把自己作为一支响箭尽可能高地往天际射去。紧接着,没有多余的花招和躲避,他干净利落地抬臂、抡刀、双手下刺,以一股血流飞溅结束了这次人狼单挑。
灰狼重重仆地,颈后长刀没柄。
同时,他以一个微蹲的姿势双脚落地,拔刀在手,身形毫无动摇。
这不是一个“人”该有的速度,也不是一个“人”该有的力量。
狼群霎时陷入狂暴。它们毛发倒竖,微微后撤,开始转换主力方向,将提刀人包围在中心,以追击猎物的速度转圈奔跑。边跑边发出呜噜呜噜的叫声,像犬吠一样空咬前方。
陈子元这边攻击减弱,回头一看嚯了一声:“还排兵布阵呢。”
秦灼高举火把,皱紧眉头。
不知哪头狼先发起进攻,只听一声嘶吼响起,群狼奔腾而上。或扑、或冲、或快跑直击、或翻滚佯攻,如一阵巨浪当头,四面八方向那人凌空打来!
陈子元正犹疑如何相帮,身边人突然狠狠咬牙,身形猝然一动。
他心下大骇,五指欲抓秦灼手臂,厉声喊道:“殿下!不可!”
他捉了个空,秦灼已举火冲向狼群。风雪一霎紧似一霎,狼嗥一阵高过一阵,火光却一会暗过一会。陈子元来不及思量,忙拖刀往那边赶去。面前骤然一道黑影袭来,陈子元拔刀就砍,那狼却毫无攻击之力,浑身绵软,砰地摔在地上。
已经死了!
包围圈被撕开个口子,其间露出两条人影。
秦灼与那人背靠背站定,这时陈子元才看清,那人如何使刀。
所谓刀如猛虎,正是要一个凶。而刀势凶猛,则要重。重则钝,钝则滞。但重和凶所带来的杀力又可弥补“滞”的不足,更有用刀高手,以一快字破之。
但这个人都不是。
他用的根本不是重刀,甚至他刀法变化的轻快,决定了他出招无法为“重”。
刀不能重,则不能凶。不凶之刀,难以为刀。
可就是这样的刀刃刀法,竟能将狼王一击毙命。
一阵血肉纷飞后,这人手中刀光如织。刀刃横斜刺飞,手腕手臂翻转缭乱,又厚又密的雪幕竟似乎被截断一瞬。他的刀快到像没有握在手中,全凭意念出击;手脚灵活得像没有安在关节上,全凭心神操控。
一头狼迎面袭来,他甚至未改刀势,顺着竖砍的刀法,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横臂一抹,一泼热血当即从狼颈间喷出,火焰唰地烧旺。
陈子元恍然大悟。他把自己也使作刀。
自己的“力”加上刀刃的“轻”,形成一种独特的“快”。这种快不是刀法娴熟的灵活,而是一种合一的“势”。他在拔刀作战时,肉身也是攻击的一部分。因为用刀轻,所以劈砍削挑的变化迅捷如神;因为用己重,所以再轻的刀刃也能一击斩断半个狼头。
但正是因为用己太重,出刀对肌肉和筋脉的损伤无法逆转。除非生死关头使用,否则得不偿失。
这是一种不择手段的打法。但看此人用刀入化,绝非一时情急,而是积年训练所成。
一个猜测从陈子元心中油然而生。
他左右劈砍时,那人已落下最后一刀,将刀柄往腰间一掼,立在一地狼尸间问:“要进城?”
秦灼也将双剑插回靴边,微微颔首,“本有此意。”
“天色太晚,城门已经关了。”那人将斗笠扣到头顶,“今晚只怕还有暴雪。此地没有遮挡,不宜久留,先找地方避去为上。”
陈子元忙说:“我们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人生地不熟,找不到落脚之处。”
那人便掐指一哨,只闻马蹄作响,一匹白马从雪中奔来。他也没多解释,将火把接在手中,翻身上马,“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