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小筑时天已擦黑,阿双额头已上药包好,秦灼将她扶坐下,转身攒风炉来泡茶。
这是要长谈的意思。
阮道生没有多说,径直挎刀走出门去。
冯正康抬头望着他背影,皱眉问道:“殿下怎么跟朝廷的人搅和在一块?这小子靠得住吗?”
“他的事另说。”秦灼语气淡淡,瞧不出对阮道生的态度。水已煮上,泥炉乍热,外头凝一层薄薄水汽。秦灼手从炉边撤下,探入怀中,将一方帕子拿出来。
帕子尚未打开,阿双目光一触,瞬时落下眼泪。
料子是秦地织造的软烟罗,上头绣一簇金黄火焰,是秦温吉为数不多拿得出手的女红。
这是秦温吉绣给兄长十四岁的生辰礼,刺得满手针眼密密。
阿双深吸一口气,颤抖着双手将帕子揭开。帕心,躺着一只赤金打造的七叶黄金耳珰。
她背过身,从贴身小衣里取出一只荷包,将另一枚耳珰倒出来捧在掌心。
时隔四年,甘夫人两地分离的一双坠子,终于再次相逢。
阿双双眼直愣愣瞧着秦灼,话未出口,眼泪已扑簌簌落下。她哑声叫道:“殿下,你还活着、你还活着啊。”
秦灼抬手替她拭泪,轻轻将她抱在怀里,温声说:”是我,我还活着。好妹妹,你受苦了。”
阿双脸依在他肩上,强行忍耐许久,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
秦灼轻轻拍打她后背,没有急着说话。等阿双哭声止息,他才将她松开,问道:“你还有没有别的伤,他们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阿双轻轻摇头,道:“他们要我……要妾的活口,不敢把妾逼死,后来只将妾关进偏房,饿了一日。”
“我看到了那只风筝。”秦灼问,“你意识到五福有问题,是不是?”
阿双颔首,说:“殿下还记得元日见妾,在铺子里大闹的三寿吗?他临走前丢下了一只钱袋。”
秦灼想起当日三寿的狼狈模样,也点了点头。
阿双道:“咱们在宫里应当还有线人,将他的钱袋偷换掉了。里头有张字条,说五福不对劲,要妾务必谨慎。”
秦灼听出点什么,问:“你觉得这个线人不是三寿自己?”
阿双细细思索,缓缓摇头说:“殿下不知,入宫数年,郡君吃了他多少苦头。克扣饮食,寻衅羞辱,冬日更是连床棉被都要求三告四地讨要。若不是文公和夫人在天护佑,只怕您到长安,接走的……也是一副棺椁罢了……”
“我记下了。”秦灼眼睛看着风炉,缓声说,“动过我妹妹的人,我要他们的命。”
又道:“所以你这次出宫,是和温吉里应外合,对吗?”
阿双点头道:“冬至日,殿下跟随长乐公主入宫,遇见郡君在放风筝。那日殿下离去后,妾瞧见四喜在附近张望,便劝郡君改日再联系。郡君心急不听,着急打探殿下的消息。因为我们收到讣告,说殿下从羌地返乡的途中车毁人亡,已经不在了。可当日……当日郡君竟在宫里看见了你……”
“她认得我?”秦灼急声问,“她怎么认出的我?”
“第一眼,”阿双含泪道,“她第一眼就认出来了。”
秦灼神色微怔,登时双泪垂落。
你记得啊。
他笃定道:“所以当日你们身陷囹圄,也是为了我。”
阿双叫一声:“殿下。”
秦灼低头用一只手合上眼睛,手肘撑着膝盖,这么坐了一会。放下手时眼眶微红,面上沾湿,目中却无泪水,声音也恢复平静:“所以温吉当着皇后的面砸毁胭脂,是因为消息就在胭脂盒里。”
阿双轻轻点头,“通过五福转递胭脂的路子暴露,没法再通消息。但殿下安危不明,郡君寝食难安,我们才出此下策。她将妾发落出宫来寻冯郎,这一段时日,公主府甘郎的消息我们打探得七七八八,但殿下谨慎,没有露出半点痕迹。妾只是存疑,也不敢贸然去问。”
“直到那日殿下来了铺子,要与妾取见信物。”阿双道,“妾当时已经信了八分,但此事干系重大,一旦有失便会累及郡君性命。冯郎又出门在外,妾便将约见时间定在三日之后,冯郎那天回来,能与妾做个商量。妾收拾铺子,从那只钱袋里发现消息,立刻就慌了神。五福若真有问题,那郡君处境险之又险。但过了两日,就是在与殿下约见的前一天,五福突然登门。”
“他说郡君传来消息,要妾入花行做助力。”
秦灼握了握她手臂,说:“怎么会呢。”
“妾知道不会,但老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阿双笑了一下,“妾不敢想他对郡君、对殿下有什么图谋,既然如此,不如顺遂他的意思,瞧瞧他究竟想做什么。妾若不应,只怕五福就知道在我们这里已然暴露,不知还要心生多少事端。一想到郡君孤身在宫中头悬利剑,妾就心惊肉跳、不寒而栗,妾不敢想五福一旦察觉会对郡君做什么事,妾……害怕了。”
“所以你就铤而走险。”秦灼停顿片刻,“阿双,我得先问你一件事。”
“我阿耶已经没了,你心里的君父,是秦善,还是我?”
阿双道:“妾此生此世,只认殿下一个主君。”
“好,既然认我,就听我的。”秦灼看着她双眼,“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万事先找我商量,我一定会有法子。如果万不得已……”
“先保全自己。”
他神色极为郑重,阿双泪光盈眶,轻轻应一声:“哎。”
炉中渐渐有响声,水已一沸。秦灼便摆开茶具,问道:“五福一路上同你说了什么,可有异常?”
“他没说什么,他瞧上去……很熬煎。”阿双努力回想,“他给妾买了块糕点。”
“糕点?”
“是,他不多说话,只说请妾吃。妾本以为有毒,横下心肠吃完却没有半点事。但他瞧妾的眼光很古怪,像……瞧别的什么人。”
秦灼微微颔首,取一只竹?在手。
阿双没有探听到什么,那五福这颗死棋就成了他那位主子彻底的弃子。对方难得露出点马脚,近在眼前却没能捉住,未免有些遗憾。秦灼仍对她安慰道:“人没事就好。”
阿双静了一会,像鼓足很大的勇气,说:“妾此番入花行,并非全无收获。”
她欲言又止,眼光看了看冯正康。秦灼便道:“我信正康,你直言就是。”
炉边连珠涌动,秦灼便转动手腕持?击水,汤心渐成漩涡。
阿双将碾好的茶末递过去,说:“妾听见他们交易,说他们主子怀疑殿下未死,见妾孤身在外,要将妾带走审问,这才走的花行的路子。妾听了那么一会,像是要把妾送去淮南。”
秦灼手指剧烈一跳。
阿双觑他神色,斟酌道:“妾怕……要见妾的人,是淮南侯。”
淮南侯。
秦灼本以为对这个人毫无芥蒂了,如今听在耳中,竟还是浑身恶心。
冬日太阳苍白,映得秦灼脸上有些发灰的死气。他手势已停,竹?打出的涡心轻轻旋着,终于碎在炉中,如同死水。
片刻后,秦灼拾起帕子擦拭手指,轻声笑道:“好啊,新仇旧恨,一起了账。”
***
一席话毕,仍留了丛丛疑影,而这些疑惑之处,泰半是相关五福的细枝末节。譬如五福是一上来就叛了变,还是受了诱惑威逼的不得已;又譬如五福说他要钱,但他要那么多钱做什么。当时事出危急,没有人问,他也来不及说。庭院中人都散尽了,他口中喉间的血仍往外涌,黏在地上,一层覆一层。层层鲜红下是一个女孩子竭力挣扎的指印与抓痕。数年倏忽,那点痕迹早已清理干净,连同少年额头抵地时饮泣的那句:“妹啊。”
没有人知道,几年前女孩子被拐进花行时,少年正捱着拳脚、替她偷了块糕点。就像没有人知道,五福一个内侍进暗娼阁子里彻夜听琵琶,只为了不让别的男人碰她。
没有人在乎罢了。
秦灼到底身负虎符事宜,阿双便仍随冯正康同住。二人离去时夜已昏昏,那炉水已经煮过了时辰,不能再用做茶事,秦灼便将陈水一勺一勺舀到盂里。这活做得懒散,他视线低着,等阮道生走到面前才发觉多出一双脚。
阮道生等他将水慢慢舀完,才说:“还吃吗?”
秦灼本就神思飘忽,没明白过来,问道:“吃什么?”
“吃茶。”阮道生说,“要吃,我再烧水。”
秦灼看着他,有点糊涂又有点清明。阮道生瞧着面冷,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但实际相处下来,会发现这人温和得很。与其说温和,不如说是某种舒服的圆融,行事不偏不倚,态度无好无恶,别人的意见和观点对他造不成丝毫影响。平日也会关切几句,但那种两人同住时为保公平的关切绝对不带什么情意。有些忙他帮,只是举手之劳。
但近日秦灼终于从他的好恶上发现了端倪。
他在刻意“过日子”。
阮道生这种人,背负巨大秘密,行动无法捉摸,从前十之八九是私剑刺客一流。那他过往的日子就不是作为“人”存在,而是“兵器”。凭他的资质,绝对是一把快刀利刃。
但这些时日下来,修屋檐、缝衣裳、做羹汤,桩桩件件他无一不精。这些都不是一把刀会做的事。
秦灼本以为他是伪装,但他做得太过细致入微,甚至有一种沉入的耐心,但这种沉入又很好地把控在沉浸之外,只在他的认真神色上偶掠踪迹。这是一种克制的享受。
他的确有所看重,但绝不是秦灼,而是两人阴差阳错凑一块,磨合出的“烟火气”。
能在做成一把极致的刀后,还强留下某些做人的痕迹,那他一定很想活。
寤寐生死都在想。
秦灼本以为将看透他一点,白日之事又叫他重新犯迷糊。阮道生这种老道之人,竟在不与秦灼协商之下公然使官府介入花行,一则可能暴露身份,二则会使秦灼与他的联盟再生裂隙。且查封花行对他没有半分益处,他竟然会走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一记昏招。
但这人怎么说都给自己解了围,二人是利益之交不是情分所系,更不能使脾气摆脸。秦灼便欲轻轻揭过,只道:“还要多谢你。”又补充说:“白天的事。”
阮道生却直截了当:“有什么便说。”
秦灼叫淮南侯搅得心浮气躁,觉得他存心找茬,给脸不要,有些好笑道:“真要我说?”
阮道生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说。”
“成啊。”秦灼倚在案上带笑瞧他,“阮郎,带禁卫查封太平花行,你为什么不跟我商量。”
“事急从权。”
“你的确救了我的急,也差点权衡掉我的命。”秦灼眼帘微掀,目光定在他脸上,像烫下两粒火星,“我请你来是保命的,不是索命的。”
“太平花行里还有你的人。”阮道生肯定道,“会牵连他们,所以你在生气。”
这种被看破的感觉把秦灼强抑的那点烦躁燎着了,但他仍牵着唇角,笑意却有些冷硬:“哦,你探的路,你找的人,最后论罪当诛了,全落到我一个人头上。阮郎,河还没过呢,小心拆了桥,先自身难保。”
阮道生看了他一会,开口道:“你不是个容易恼羞成怒的人。”
“所以呢?”
“我说对了。”
秦灼也静静看了他一会,乍地觉得了无意趣,叫阮道生同住才是最大的愚蠢。他淡淡道:“或许吧。”便趿鞋起身往卧房去,只说:“我累得很,先睡了,你随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