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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 三十五 贺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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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上元秦灼正得了发落,挪去小筑养伤,如今想来竟如昨日。今年长乐赶赴宫宴,便由他随侍。

雪仍没有停,但御街终日有人清扫,快马疾行也不滑,更别说四驾马车。长乐素来畏寒,车窗便不糊明纸,竟嵌了整块玻璃。街边灯笼映在车上,看不清形状,只是大大小小的各色光斑,忽远忽近,忽明忽灭。马车驶在灯火汪洋中,宛如行于银汉之上。

街市灯会如此,宫中灯宴更是炫目,妙绝人寰,巧夺天工,落座之时仍是眼花缭乱。皇帝居坐含元殿,今夜兴致极高,嫔妃皇子敬酒必饮。娄春琴随侍在旁,低声道:“陛下,百官的贺诗到了。”

皇帝笑道:“你先替朕看吧。”

娄春琴忙垂首,“奴婢岂敢。”

皇帝指着他,哈哈笑说:“你也不必谦虚。娄大内官的文名诗才,就是放在士子队伍里也是不输阵的。春琴若去科考,只怕还会榜上有名,咱们不做这朝下君臣,一样做得朝上君臣哪!”

娄春琴笑意得体,柔声说:“是陛下抬举,奴婢哪有那个福气。”

皇后在一旁举樽,也笑道:“说起科考,如今也封卷了。三年一试,不知今年是哪位大才拔得头筹。”

皇帝便叫一声:“右相。”

青不悔正任右相,既是制题又是主考,更是大梁科举首倡之人。此时尚未设置殿试,抡才之权仍掌握在考院之手,由众考官合议两榜人选,上交皇帝审核。直到奉皇年间,李寒改革科举,才增殿试一节,一甲人选方由皇帝钦点。

青不悔揖袖出列,听皇帝和声问:“依右相之见,今年文曲星当降在何处?”

此事两榜名单已经定夺,只是尚未呈递。皇帝问这一句,也是趁着年节增一增喜气。

皇后吃一口酒,抬袖掩唇,温声笑道:“老师都是偏心学生。要青公来论,怕要举杜公家的二郎。”

“杜二郎的才学是有目共睹的。”皇帝说,“杜郎青年才俊,人品温文。朕也效一回古,留他为儿孙做宰相罢。”

所谓君无戏言,皇帝一语算是为杜筠铺好了直达中枢的青云路。且杜筠五岁撰诗、七龄赋文,十岁对答帝座的令名已远播京中,点他为魁首,的确无可厚非。

“臣深感陛下爱惜之意,代弟子谢恩。”青不悔起身再拜,话音一转。

“但臣与同僚协议,今年状元,当另有其人。”

在座俱是惊奇。杜筠之才学已是罕见,当今之世,竟有人能压他一头?

长乐也上了几分心,搁下箸说:“有道是内举不避亲。青公的外甥小郑郎君为了避嫌已经不走科举,莫为了旁人说道再误了自家孩子。”

青不悔道:“实非过谦。老杜相公同为考官,这位学子的考卷也亲自核过,举他为首,实在不屈。臣敢言道,若此子不改心志,来日不敢说擎天架海,但必能砥柱中流。”

青不悔极少许人,如此盛誉更是闻所未闻。皇帝既惊且喜,问道:“不知咱们这位状元郎姓甚名谁?”

青不悔说:“姓李名寒,幽州人氏。看他的考卷,文质还是其次,个中见解极其老道,又出奇制胜,磊落雷厉处,敢行常人不能行。臣读其文章,方知后生可畏绝非虚言。杜筠其余均不逊色,甚至端方涵养更有过处,只是胆量眼光不能及李。”

“好啊。”皇帝再度举盏,“降此大才,实乃我朝之幸,是朕之幸!”

众人忙举杯同祝,高呼万岁。

长乐放下酒杯,嫣然一笑:“今儿是佳节,又赶上金榜将放,爹爹何不再下恩旨,请在京举子一齐献诗?咱们也好提前瞧瞧新科郎君的文采,瞻仰瞻仰。”

“阿囡所言正合朕意。”皇帝说,“下诏,请学子各题诗一首,便以上元灯节为题。作好后快马呈送,朕与众卿共赏。”

***

狱门一开,李寒便被两名狱卒搡入狱中。三壁皆是石墙,门也是铁门,只在墙上开一扇小窗供投饭食。

京兆尹站在门外,冷声道:“外头雪冷,李郎还是在此处暖和暖和吧。”

果不其然。

李寒似乎不怨不怒,问:“府尹以为,困我一人便能解今日之局?”

“自然不能。”京兆尹道,“但只要本官的奏章比李郎安排的击鼓人先到御前,便有转圜。”

李寒站在铁门后,又问:“府尹就不怕我榜上有名,来日参你一本吗?”

京兆尹叹道:“李郎需知,尚未放榜,一切皆有转圜。”

听其之意,竟能插手进士取用一事。

李寒冷笑道:“科考乃国家抡才之业,府尹区区京官,竟如此大言不惭!”

“孺子天真。”京兆尹叹息道,“李郎,你不能上榜,未必不是好事。”

说罢,他再不理会,径直往府狱外走去。

狱中阴冷,京兆尹连连搓手,正准备叫人暖个手炉,卫官便匆匆赶来,说:“陛下下诏举子献诗,状……状元没了下落,天使已到门外,请您帮忙寻人!”

京兆尹加快脚步,边问:“状元?不是二月才放榜吗?”

“听说是陛下同青公说起,在宴上金口钦点。”卫官想了想,“好像姓李,叫什么……”

京兆尹脚步一顿,抓住他手腕,急声问道:“叫什么?是不是李寒?”

卫官一拍脑袋,笑道:“府尹英明,就是李寒!”

他话音一落,却见京兆尹面如土色,喃喃叫道:“我命……休矣!”

***

狱中尽是浊气,十分腐臭难闻。屋内没有灯火,只一台矮案、一张硬床,李寒稍微一拂,一袖子灰。他打量自己一身形容,自觉没什么计较的必要,便枕着双臂躺下。

刚躺下不久,门外便一声响动。

牢门打开,京兆尹立在门外,扭头呵斥狱卒:“还不快将李郎请出来!”

狱卒要进来扶人,李寒往后一避,视线从京兆尹脸上扫过,审慎道:“府尹这是什么意思。”

京兆尹笑道:“今儿上元佳节,叫李郎屈就于此,全是在下的不是。陛下下旨请众学子作诗,天使已至,正等着李郎呢。”

“作诗?”

“陛下金口,点明颂上元灯节。”京兆尹说,“李郎,咱们前堂请吧。”

李寒有些不可思议,“灯节?今时今日,陛下要我作贺诗?”

京兆尹道:“今年众位新科相公在京,这不是巧了。”

狱中阴暗,李寒脸低垂片刻,再抬起,已然是云淡风轻的神色,说:“草民遵旨就是。”

京兆尹大喜过望,对左右道:“还不快布置宴席,待天子走后,我为李郎敬酒压惊!”

“不必。”李寒说,“无需挪动,在这里就好。”

京兆尹以为他心存芥蒂,表情一僵,忙笑道:“这怎么能……”

“府尹不知灵光一现的说法么?”李寒打断道,“此处风水极妙,是佳地,好赋诗。请府尹给我纸笔,另添一盏灯来。”

说罢竟从案前坐下,打定不出去了。

京兆尹只道他使气性,怎奈外头使者催逼,不好闹大,只好依他。

油灯端来时,李寒已在砚边舔墨,手腕微微一顿,随即于卷上落笔,洋洋洒洒,一挥而就。但灯火昏暗,京兆尹也瞧不清文字,只见他最后停笔在案,将纸卷递过去。

京兆尹本以为他要以此刁难,作态拿乔一番,岂料如此痛快,还以为他软和态度。忙遣人将诗送给使者,边恭维道:“李郎得陛下青眼,再见便是李相公了。是我有眼不识泰山,着实该打,还请相公大人不记小人过,以后同朝为官,用得着在下之处,尽管吩咐。”

李寒坐在原处,没有起身的意思。

京兆尹以为他仍有气,便对狱卒说:“还不快请相公出来。”

“草民就在此处,免得来回颠倒。”

李寒抬头瞧他,忽然笑起来,不似得意也不是讥诮。他长长喟了一声:“府尹不必如此前倨后恭,草民名登鬼录,命不久矣。”

***

众学子诗已诵毕,只差李寒。含元殿上,君臣翘首以待。

殿外脚步声彭彭传来,内侍双手托举诗卷,一路小跑直到阶前,喘息着高声道:“李郎的贺诗到了!”

长乐手里剥一只石榴,含笑说:“俗语云好食不怕晚,正是如此。”

皇帝对一旁微微抬手,说:“春琴,你来念。”

娄春琴便走到阶下,打开诗卷。他的声音虽不至于不男不女,但到底阴柔,慢条斯理念来,总像一种粉饰后的雍容。

众人屏气凝神,听他款款诵道:

“闻道上京春夜好,香尘暗动柳拂池。

珠玑盈户灯盈市,银花火树灿交织。

鳌山遥望盛世景,神仙递送太平诗。

海客仙姬同庆会,天宾玉座相捧卮。

云头抛得连城璧,千古万岁照情痴。

未见荒郊同此月……”

娄春琴话音戛然而止。

秦灼心道不对,抬头正见娄春琴面色发白,有些惊惶无措。

娄春琴御前随侍多年,什么风浪没有见过,岂会因区区一首贺诗失态至此?

皇帝也察觉反常,沉声说:“下一句是什么,你尽管念。”

娄春琴冷汗直流,声音战栗,只说:“奴婢不敢。”

“朕恕你无罪。”皇帝声音冰冷,“念下去。”

“是。”娄春琴从阶下跪下,对皇帝大拜。接着,他双手打着战捧起诗卷,颤声念道:

“未见荒郊同此月,活人野狗相争食!”

悲乎天子女,不得寄身尧舜时!

十室九冻死,一作当衢卖儿人!

大儿十又三,持身向圣儒。

三岁识百字,五载断诗书。

蹉跎大荒年,万亩无稻黍。

分明状元才,翻作世家仆。

小女豆蔻龄,袅袅且楚楚。

垄上能把犁,机上能织素。

长夜暖枕席,白日献歌舞。

不求帖儿钱,乞舍一口谷!

猛虎不食子,非我心肠毒胜虎。

不闻蓬户糠秕犹精脍,石宅黄金贱如土。

侯门粪秽柴门宝,富家涎唾贫家珠。

苟全性命在,安计为妾或为奴!

相诀泪涟涟,牵衣抴带拦道哭。

抚顶舐面千万遍,再抱儿身拥儿足。

此后笞挞如犬彘,本我心头掌上珠!

从来舍子如割肉,何如冰炭置肺腑?

父母为子长计量,弃汝他门更怜汝。

一别生死两不闻,会寻消息向泉路。

应知寒门人,不如朱门鼠。

鼠犹暖室啄酒肉,人独冻骨死路途,皮饱狼豺腑饱乌。

汝爷一躯尽可足!

道旁一号绝,万里相追哭。

行人为之泣,停者闻之诉:

“嗟尔苍天乎,耳聋竟目瞽!

置我于烘炉,烹我于瓦釜。

覆我且不怜,何故地载吾!

罪我则已矣,儿女又何辜!”

含元殿上,一只金杯怒掷阶下,娄春琴伏地觳觫,高声称陛下息怒。

狱中,李寒面壁许久,终于再度提腕,在壁上走笔写道:

社鼓喧喧车攘攘,驽马迟迟夜昏昏。

入问金身香火下,不视疾苦安称神!

我为生民叫帝阍,阊阖长闭不开门。

怒捣日月辞银汉,誓清川河换乾坤。

瑶池何必九天上,耸立凌霄在凡尘!

无惜薄命二十载,复盗息壤效神鲧。

上天入地一个我,往古来今百亿身。

仍逢荒郊鬻儿者,惭作榜上簪花人!

他一气呵成,抛袖投笔,整衣南坐。

雪光映入狱中,仿佛天光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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