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蘅仍站在原处,一动不动。
长乐本侧着肩膀,这时一条胳膊凭几,整个身子扭过来,柔声说:“坐吧,姐姐。”
孟蘅像被这称呼烫了一下,嘴唇微微蠕动,到底没有驳斥。秦灼本以为她要说什么不合礼制之类的话。
要知道,她曾是为长乐授书的老师。
秦灼去瞧长乐,先看见她白皙肌肤上的印子。长乐虽不大拘礼,但见外客总要周正衣衫,如今尚未整理便叫孟蘅进来,只有一个原因。
她要孟蘅看见。
这心思有点怪异,又有点暧昧。秦灼无缘无故想起阮道生,也没了往下揣想的意图。
一旁,孟蘅终于看向长乐,目光很深,长乐正夹着梳子敲案,手势也停了。
孟蘅袖手站着,肃声道:“臣清早叨扰,是有事相求。”
“我知道。”长乐说,“若非有事,只怕侍郎这辈子不会私下见我。”
她说着抬了抬拿梳子的手,示意她继续说。孟蘅目光触到那梳篦时微微一滞。
是那半鸳鸯玉梳。
但孟蘅并没有停顿很久,她双手抱揖,跪倒在地,道:“臣请公主相求陛下,饶学子李寒一条性命。”
长乐没有立即叫她起来,颠倒梳子在另一只手中,说:“原来侍郎屈尊见我,是为了别的男人。”
她言外之意古怪,孟蘅没有理会,只说:“李寒刚肠嫉恶,人中龙凤,若因此杀之,只怕有损陛下圣誉。”
“陛下都被当廷骂了,哪还顾什么誉不誉的。”长乐看向她,“别说是陛下,就算是个寻常座主,也有脾气。”
孟蘅想说什么,却被长乐打断。她想了想,道:“他诗中说什么,更换乾坤,重立瑶台?此等悖逆之言,就算说他要反,也不算冤屈。”
孟蘅声音微微急迫:“直陈主过,是人臣之本。”
长乐笑道:“侍郎是觉得陛下有过?”
“臣不敢。”
“陛下这么多臣子,怎么只有他一个人直陈主过,其余的都是聋子瞎子不成?”长乐将梳子握在掌心,“侍郎,木秀于林,你晓得这个道理。”
孟蘅沉默片刻,说:“臣明白了。”
“你不明白。”
长乐撂下梳子,撑案看向她,眼中似乎哀怨,但怨恨无法如此动人。她轻声道:“姐姐,你何须费这些口舌。你有所求,我总会去做。”
孟蘅抬头看她,“公主应允了。”
长乐却问:“你还会来吗?”
孟蘅道:“若陛下有旨……”
“如果我要你来,”长乐灼热地看着她,“你还会来吗?”
孟蘅回望过去,目光有些清冷。她声音很有女子的温柔,但听在耳中却有一种漠然的绝情。她说:“臣的答复,当年已经给过了。”
“当年。”长乐低下头,看自己揉搓玉梳的手指,想起什么事,突然笑起来,“是,我当年的话,也一直作数。”
***
长乐车驾出府时,街上一辆油壁马车驶过,车帘刚落下来。
车中,娄春琴抱一只灯笼形手炉,收回目光,“连公主都请动了。”
秋童侍坐一旁,说:“有公主出面,估计有门。”
“不打准儿。”
“陛下没直接砍头,先叫哥哥来问,这不是给李郎递个台阶么?”
娄春琴脸隐在阴影里,有一种病态的白净,幽幽笑道:“你小子揣测圣心,还差得远。”
车帘被风吹得一荡一荡,雪片也一块卷进来。秋童缩一缩脖子,“下了一个多月,还不停。”
雪一沾上手炉就化,落在娄春琴手上的仍凝着。娄春琴拇指一拂,感叹道:“雪下得真大啊。”
娄春琴是皇帝亲信,又是御使,表明身份后,京兆尹忙亲迎其入内,连连道:“如今雪还没停,怎敢劳动大内官亲自跑一趟。”
“陛下昨夜休息,叫个软钉子硌了。”娄春琴说,“奴婢来,是看看这钉子能不能在板上钉好了。”
皇帝是担心李寒背后有人指使,这才叫娄春琴走一遭。李寒这事细究恐怕有内情,皇帝之意,是将罪名落实。
京兆尹会意,忙躬身为他引路。
府狱阴冷,娄春琴虽身披大氅,仍有些耐不住寒。京兆尹带他在一扇牢门前停下,说:“就是此处。”
娄春琴点头道:“开门吧。”
“内官,这不合规制。”京兆尹有些犹疑。
“尚未三司会审,奴婢奉诏而来,也是不合规制。”娄春琴露出个柔和的笑意,“府尹讲规矩是好事,但做人,脑筋别太死。”
京兆尹喏喏称是,对狱卒挥手,“快将狱门打开。”
门一开,露出一个少年人的身形。
衣袍已沾污垢,但形容还算整洁。牢外走道里有油灯,灯光昏黄柔和,镀到他脸上却显得冷。
娄春琴轻轻吐字:“李郎。”
李寒看了他一会,从硬床边站起身,静静看向他,轻轻揖手说:“天使到了。”
“府尹。”娄春琴叫一声,“我奉旨问话,还请暂避。”
京兆尹带人离去,狱中只对立两个人。奇怪的是,光从狱门外投进来,反而里头的李寒沐在光里,娄春琴背身立在门外,却被阴影罩了个从头到脚。
娄春琴开门见山,“李郎搅扰上元宴,是否有人授意?”
“草民不认为这是搅扰。”
“陛下命你献贺诗,诽谤君上,不是诗道。”
李寒坦然道:“诗可以怨,怨的是诗,不是草民;献诗不过美刺二端,众人贺诗皆美,草民此诗是刺。怨也刺也,此诗道也。诗者观风化,草民不认为自己有错。”
他直视娄春琴,问:“天使不打算问问我作诗由头吗?”
娄春琴点点头,“请讲。”
“运送御贡的车驾和流民冲突,当街将十余人践踏致死。京兆尹不理此案,反而缉拿闹事者。所以草民身在此处。”
娄春琴问:“李郎进京赶考,和流民有什么关系?”
“京中住宿太贵,草民欲出城找落脚。”李寒说,“一出城,草民被抢了钱袋。”
娄春琴问:“是流民?”
李寒点点头。
“流民抢你钱财,你却为其出头。”娄春琴眯眼看他,“李郎,我可不信什么以德报怨。”
“劫人财物,自当法办。此人已被官府放马踏死,我与他恩怨已了。但他罪不至此。”李寒道,“天使,他并不是关外流民,他世世代代,都是京畿人氏。”
“是连月暴雪,官府不加赈济,叫他一个良民连丧妻子,为了赡养老母,不得不犯罪行事。”
李寒继续说:“官府若及时赈济,他便做不成流民;他若不做流民,定不会抢我的钱。我为追回财物而行此事,应当应分。”
娄春琴不料他义正言辞地讲一套歪理,正觉好笑,便听李寒说:“他们想活着,亦是应当应分。”
娄春琴沉默片刻,道:“你既为冤情入狱,为何不趁献诗之际上递状子,陛下便能亲鞫此案,李郎亦能保全功名。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李寒反问道:“内官觉得,京兆尹会由我递状吗?”
娄春琴被他问住,换了个话说:“陛下留你至今是你的运气,若是龙颜大怒,直接问斩呢?”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李寒笑道,“毕竟草民作此诗,也是一时义愤。骨鲠在喉,朝吐之,夕可死矣。”
娄春琴久久凝视他,说:“为邀直名。”
李寒似乎懒得争辩,只道:“直名是美名,邀直名是污名。美名污名,身外名也。草民只做自己该做的事。”
娄春琴仍看着他,已然变换了目光,“多少等到放榜。”
他略作停顿,语带惋惜,说:“以你才名,必能得仕当朝,到时候向上进言,岂不更好?勾践尚且十年忍辱,你只忍一时义愤,就不能吗?”
李寒盯着他,目不转睛。
“草民能忍,百姓不能。草民宿有片瓦、炊有余米、体有新衣,隆冬之苦,不过苦此肌肤;天使宿有玉宇、食有珍馐、体有锦绣,隆冬之意,更是不沾毫厘。但百姓何如?春夏一场大旱,长江以北颗粒无收。本月暴雪毁屋,朝廷无钱无粮赈济,冻死馁死已逾千数!天使,一日之内、天子脚下,已逾千数啊!”
他声音陡然激动,声线也微微颤抖,“百姓曝荒郊、被寒雪、饮土浆,而你我居暖室、凭炉火、食酒肉,天子更是开灯宴、唱赞诗、如坐仙宫!敢问天使,岂无心肝,如有心肝,何能忍之!”
娄春琴注目他片刻,半真半假叹道:“我也不妨告诉你,陛下诏宴群臣,说起今年举子,赞你当朝大才,当拔头筹。头筹是什么意思——李郎,十年寒窗空抛掷,而今别说状元,你这辈子是跟功名无缘了。你呀!”
这个结果的确出乎李寒意料,也静默许久。
娄春琴以为他心中悔恨,刚要叹气,便听李寒轻声道:“若当朝官吏只顾惜一己之身,十年寒窗才是空抛掷了。”
“李寒忍一时易,百姓忍一时难。我自读书起,立志为言官。言为天下言,身为天下先。言官之职,我无缘;言官之分,却已尽。大不韪者我先试,安问此身岂能全?”
他缓缓揖手,“多谢内官相告。但如此功名,李寒不齿,愿殉之。”
娄春琴静静站着,半晌方问道:“请教年齿。”
“年十六。”
娄春琴点头,“可惜了。”
***
一席话毕,娄春琴便登车回宫,雪扑上大氅,他上车后才拍了拍。
秋童瞧着他神色,试探问:“哥哥,怎么了?”
娄春琴若有所思,突然问他:“你觉得他的诗好不好?”
秋童骇了一跳,连忙说:“哥哥别打趣我了。此人悖逆不道,陛下已将他的诗列作禁诗。再说,我又不懂这些。”
此话一出秋童便想起,他虽不懂诗,但有个人懂。
这时娄春琴悠悠叹道:“我为生民叫帝阍啊。”
秋童正欲开口,便闻一阵马蹄声在身边驶过,娄春琴将帘打起来,目光一动,轻声唤道:“右相。”
秋童望向窗外,见一辆单厢马车停下,车窗抬起,露出青不悔的脸。
青不悔不过三十出头,面貌英俊,性情也温和,对他微微颔首,道:“内官有公差。”
“陛下的差使。”娄春琴问,“右相要进宫?”
青不悔点头。
“若是为李郎的事,我奉劝右相,还是打道回府。”
青不悔没有打断,示意请他讲下去。
娄春琴隐晦地说:“公主已经进宫面圣了。”
以皇帝的脾气,长乐不一定能劝下,皇帝思量再三,一定会找青不悔再议。若是赶在一块,反有逼迫之意。
只是如今在街上,不能为道。
二人都是聪明人,青不悔旋即明白他的意思,思索片刻后说:“风雨难测。”
娄春琴含笑道:“右相放心,虽没屋子避雨,还是有人能递把伞的。”
青不悔深深看他,抬手揖至面前,缓缓拜下来。
娄春琴对他一笑,放下帘子。
手炉已经冷了,秋童正往里头夹炭,娄春琴一伸手,忙放下隔片盖好递过去。话从他口中转了两转,还是问:“哥哥,这人能活么?”
娄春琴转头看他。
秋童说:“这么多贵人作保,想必有过人之处。”
“这种人都有人保。”娄春琴微微仰头,指甲划过手炉镂刻,“世道还没烂透啊。”他像百思不解,吟吟笑道:“怎么还没烂透呢。”
秋童不明白,还是没忍住问:“哥哥也要保他?”
娄春琴却只说:“他诗写得不错。”
***
李寒的案子震惊朝野。本以为以皇帝上元夜的雷霆之怒会当即斩首,没想到处决却一拖再拖。
娄春琴、长乐公主、温国公等纷纷为其作保,恐怕皇帝也不曾料到,最后问到青不悔,自己一手提拔的右相未发一言,先三叩三拜,皇帝就知道了他的心意。
二月春寒如旧,金榜已张。城门口人头攒动,摩肩擦踵着争相看榜。
“杜筠!”
人群中,张霁扭头高声叫道:“杜傲节!一甲第一,榜首、榜首!”
杜筠闻声抬头,循着张霁手指望向首列。其上端楷所书,正是自己的家世姓名。
“状元!”张霁将他的手高高举起,“我早就说过,新科状元舍你其谁!”
上元宴上有关状元的风波到底没有外传,杜筠也不知情。他由张霁抱着跳着,一起放声大笑。
十日后,天子诏宴进士,新科相公骑马游街。
为首的杜筠簪牡丹,披红袍,骑白马,风流倜傥,望如天人。所到之处,观者如堵,万人空巷。年轻女子争相投掷香囊、珠钗,儿童一路追跑,口呼“状元公、状元公”。
鼓吹之声响彻长安,京兆府狱中,李寒若有所感,抬起微蓬的头。
狱门一声轻响,娄春琴手捧圣旨立在门后。
“庶人李寒,以诗讪谤君父,当以大逆罪论死。然民瘼似火,朕亦哀之,念其情可悯,特赦死罪,杖五十,流崤北——”
“终身不得科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