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办劝春乐宴的消息一放,士族再度沸腾。皇帝也欣然应允,命内府协助,所用一律从御前拨给。
年初的文化环境被李寒闹得太过肃杀,哪怕进士游街的花团锦簇也盖不尽他诗中披露的遍野冻骨,加上岑氏于地方相和,民间对朝廷开始隐有怨言。自然,是不是此时此刻“开始”还两说。如今办一场文人的大型集会,若得名士竞相附庸,风雅自能掩盖风声。长乐对献奏者的身份又不加限制,王公庶民、三教九流均可与会,似乎这样的“尊卑不分”,便能使民怨消弭殆尽了。
与此同时,七宝楼的重建工作终于开张。虽只半工,却已可见宏大规制。
岑知简粗略看了看图纸,站在楼底,望着梁椽架子,叹道:“七宝者,黄金、白银、琉璃、颇梨、美玉、赤珠、琥珀,这楼若按此图建成,所费岂止万金。”
开工之时永王也在场,压根没放在心上,笑道:“万金而已,有国库出资,岑郎不必担忧。”
岑知简嘴唇微张,终究没有出口,只深深看他一眼,颔首说:“王爷所言极是。只是七宝者,佛家七宝也。如今我一个修道的来盖,只怕不伦不类。”
修建七宝楼,分明是皇帝将他软禁京中的借口。岑知简心知肚明,只看他怎么说。
永王只笑道:“佛家还是道家都是其次,主要是岑郎这个人。岑郎好道行,在此坐镇,能镇住。”
镇住什么?
岑知简正纳罕,永王却不欲多说,告辞走了。
梅道然立在一旁,带着笑意说:“听闻岑郎颇为得道,陛下是想借岑郎的力来镇压厉鬼。”
“厉鬼?”
“岑郎或许听说过,元和六年,七宝楼焚,秦文公死。”
岑知简没有说话,听出了弦外之音。
文公之死与朝廷有关。
梅道然也收住话意,“我听说七宝是赐福长寿,这么个楼,叫这么个名。”
岑知简拿拂尘指了指,“你看那几根横梁。”
“七宝楼有七层,上一层的底就是下一层的顶,只看这几层的梁架结构,像一个梵文的卍字。译过来是恶刹罗,即是不变的意思。”岑知简抬着头,“在构筑里这么用,便成了一个镇压符字。”
他转头看梅道然,“意思是不往生。”
不得超生。
梅道然心中一震。秦文公究竟做了什么,让肃帝深恨至此?
这话自然也是不能言道的,他不着痕迹地用笑意带过:“没想到岑郎一个道君,还颇通释氏之教。”
岑知简也笑了,有些月白风清之感,说:“我小时候好害病,祖父和几个舅舅怕我活不成,各路神仙都拜了个遍,也存下不少佛家书卷。山中枯坐无趣,我也好拿些佛典来读。”
“道叫人融合,佛叫人看破。两个参悟一个,都能叫人放下。”
梅道然问:“那岑郎这次应召,岂不就成了‘放不下’?”
岑知简笑道:“若生来皆能放下,又何须修道呢?大隐隐于市,此番出山,未必不是好事。”
他一身缁衣怀抱拂尘,清风扑面,整个人如袖间白鹤般振翅欲飞。登于楼上,即可俯瞰整座长安。梅道然随他下望,见车马熙攘,人群围拥,若他再下一层,便能看清路央是一辆金壁马车。如机缘巧合,马车悬挂的珠帘会被一只素手打开,他会瞧见一位纤腰修眸、红裳明艳的丽人,在行人乞其一歌的欢呼声中,他将得知这就是名冠京华的名妓红珠。待马车驶去,他便能听到有关红珠离京一载后、重金聘请一位琴师以参加劝春乐宴的逸闻。
***
小秦淮大门敞开,鸨母满面堆笑,高声呦喝道:“娘子回来了!”
红珠莲步轻移,含笑道:“是,琴师我也一并延请回来,就安置在我屋子里,在劝春乐宴开宴前,先吊了我的牌子。”
是不接客的意思。
若是寻常妓女,老鸨自然打骂过去,但红珠声名之盛连王公子弟都要给些薄面,老鸨只得由她的意思。
红珠又道:“这位先生身子未愈,不宜吹风,故戴着帷帽,依他就是。”
老鸨连连应是,红珠眼送车中人抱琴下来,由人引去楼上,便着人搬运箱笼。那绿衣女也从人群中出来,微微一福,笑道:“姐姐回来了。”
红珠也搀住她手臂,笑着见礼,“翠翘妹妹好。”
二人亲亲热热手挽手往后园走,翠翘打开帘子,低声问:“怎么去了这么久?”
“有人追查他,临时换了地方。最后避出关外,消停了半年才敢回来。”红珠问,“你着人找我几次,是有什么要紧事?”
翠翘说:“有一个外头来的人,知道咱们的暗语,却把花行扯给了官府。到底是奸细还是自己人,妾也说不定。他藏得太好,也没有确切消息。”
红珠问:“叫什么?”
翠翘说:“公主府舍人甘棠。”
红珠点点头,“倒有所耳闻。”她瞧了瞧翠翘,又道:“有什么,说就是。”
“他的身世没查出来,但瞧他对咱们的了解程度和这一年的行事作风……”翠翘压低声音,“可能是少公。”
红珠脚步一滞,顿然转过头。
“花行事发之后,他也遣人找过妾。只是朝廷对秦人的搜捕再度缩进,她又是公主府的人,妾怕有什么圈套,一直不敢回应,只等着姐姐回来。”翠翘问,“姐姐可要约见?”
红珠在廊下立住,院中花影投来,斑驳地披了一身。她静静思索片刻,方缓慢道:“等劝春宴后。”走了几步,又说:“一切都预备好了。”
***
红珠登楼时,正听屋中琴声一动。
她将门推开,见那人已将帷帽摘下,将清瘦面孔展露出来。他因过分销铄不能断言年龄,说不好是二十余还是三十余,穿一身儒生常着的月白衫子,膝盖上横一把琴,手指轻轻拨了一下。
他立起来,对红珠微微躬身,说:“我既已入京,不能再连累娘子,就此告辞。”
红珠问:“韩郎来的路上,可瞧见通缉画像?”
“并州韩天理,悬赏百金。”红珠看向他,“我已送你到这里,韩郎如此离去,叫人看见才是连累。”
韩天理沉默良久,道:“我蒙娘子大恩,实在亏欠良多。”
红珠走上前,隔着一段距离,对他莞尔一笑:“已然亏欠,多言无益。便请韩郎夺魁,哪怕亏欠,也不要辜负罢。”
韩天理低头看向臂间,抱紧怀中琴。
***
劝春乐宴于三月三日开场,举行十日,三月十三日,天子驾临行宫,魁首依礼拜见。
长乐车驾驶入行宫时,朱门迭开,门后春景烂漫。
行宫西植梨,东植桂,三月好花事,便得梨花满头,似雪如云。教坊迁在行宫,一应人等俱在殿外等候,见马车驶来,呼啦啦跪了一地,口呼“娘娘千岁”。
“娘娘”这个叫法其实僭越。“公主娘娘”是词曲演义中的戏称,因长乐长于行宫教坊,这么叫便有亲近之意,但也只是府中人称呼。因为“娘娘”二字在本分上独属于皇后。
教坊诸人称其为“娘娘”,是长乐腹心的意思。
果然,长乐亲自下车,将为首一个戴方山冠的乐人搀起,轻声道:“我早说过,郭公是我的半师,见我无需如此。”
能得长乐如此礼待,又是郭姓,想必只有春阶都知郭雍容。
郭雍容说:“自娘娘上次回来教习琵琶,已有一年未见。这一年风波不断,娘娘身处其中,着实辛苦。”
这话极其贴心,长乐亦有所动容,与他挽臂入殿,说:“有劳您老牵挂。”
秦灼跟随在后,穿了雕梁画栋,最终从水月堂间落座。
郭雍容问:“今年是否依例在对面镜花台献艺?”
长乐道:“就在堂前吧,听得真切。”
此番斗乐若比作考试,那长乐就是主考。主考既至,维护考场秩序的必不可少。虞山铭是金吾卫大将军,白日常在校府,未能亲至,便将府中金吾卫悉数拨来做护卫。
秦灼就是在登堂侍坐的时候看见了阮道生。
堂前,阮道生带刀而立,向长乐躬身抱拳。
他其实站不到这么靠前的位置,但梅道然被钦点去七宝楼督工,便荐了他暂顶上来。他目光滑过秦灼脸庞,不知是不是幻觉,秦灼总觉得他那一眼格外深。
或许他从来都是这么看人。
自那夜之后,秦灼便有意无意避开阮道生。他反复琢磨过自己的念头,能动欲说明没有断了男女。但一设想对方是个男人,似乎已远离他的那片雷声便随阴云重新罩在他身上,云里埋着黏腻的呼吸和笑声,无数花白的手从里头伸出来,争先恐后地将他再次拉进泥潭。
那天不该有的心思,是因为来的恰巧是他,换做旁人就是旁人。阮道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斯情斯景,不够清醒。
阮道生的确很好,可惜是个男人,还身份不明。
秦灼这么想着,目光与阮道生擦过,像两枚极薄极利的刀刃交相错过一样。一缕火光碰撞而生,在青天白日下微若秋毫,它的生息,只有持刀的那两只手知道。
第一位斗乐者登场,二人收回视线,还刀于鞘。
斗乐规矩,一曲奏罢,在场与试者均可递牌子挑战。一日下来,丝竹杂陈,万籁齐鸣,乐声直彻云霄。
祝蓬莱对听曲子没什么兴趣,行宫的梨冻似乎更得他的欢心。他正抽一只小银刀将冻子分作四块,也不取勺,直接以刀挑起送入口中,以口来舐,却全不担心割舌之患。他看向秦灼,笑道:“我还以为贤弟有所藏技,也要在今日献艺呢。”
秦灼手指转了转酒杯,亦笑道:“我打小不通乐理,是个音痴。”
“是么。”祝蓬莱点点头,继续吃冻。
秦灼含笑望向前方,一日下来似乎全无疲敝。
其实不是。
君子六艺,曰礼、乐、射、御、书、数。君子之乐,在中原为琴,在南秦为箫。
秦灼的老师裴公海精通秦箫,乐理便与书礼同授。秦灼对乐虽没有多高的天分,但日积月累地学来,到底中规中矩。何况他的阿娘甘夫人善箫,文公虽然嘴上不说,心底定然想再听亡妻遗音,秦灼便着意勤练起来。当年得知秦灼要学箫,文公还亲自磨了竹子,为他做了一把白虎箫。
场上突然响起一道箫声。
接着,长乐轻启朱唇,她明明坐在秦灼身前,声音却似远在天边。
“淮南侯远道而来,肯赏光斗乐,本宫不胜荣幸。”
淮南侯。
秦灼像被兜手打一个耳光,耳边嗡隆嗡隆,脸上血色霎时褪去。他木然挪动视线,终于在堂前看见那个戴珠冠、披华服的男人。
那人向长乐方向抬首,目光却落在自己身上,手指轻轻按压箫孔。那箫上白虎图纹栩栩如生。
他望着秦灼,突然,露出一个秦灼刻意忘记、但已深入骨髓的笑容。
暴雨、雷鸣、纷乱锦绣。
身躯交叠,箫管从他身后拔出来丢在地上。箫身油亮,一只指节颤抖的手要去抓它,反被骨碌碌推远了。
……那个雨夜回来了。
秦灼以为自己已经克服了恐惧,原来不是。他坐在万里晴空下,只是见到这个人,依旧如五雷轰顶。
而罪魁祸首仍痴痴笑着。
秦灼面无表情,愣着眼睛死死盯向淮南侯。突然抓起酒杯,迫不及待般,将那盏酒一口吞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