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灼告以醉酒伤风,没有再去劝春行宫。天蒙蒙亮,他便叫上陈子元,一道赶去小秦淮。
小秦淮终日开门,如今却篱门紧闭。外头临一条人工河,本当载客的画舫都停靠岸边,没人登船。
不太对劲。
陈子元刀带在腰间,低声问:“殿下,要敲门吗?”
秦灼脸隐在帷帽后,轻轻按了他手臂一下,说:“走侧门。”
话音刚落,突然震开一声巨响,门霍地自内打开。
是被一股重力冲撞而开的。
秦灼当即拔剑在手,却闻“乒砰”两声,两枚快刀从他面前打落,一个黑衣人跃到地上,环首刀熠熠有光。
他又换了一张脸。
阮道生为什么会在这里?
但如此情景,秦灼实在无暇多问。小秦淮楼下围着七八个短打提刀的汉子,招式并非蛮力劈杀,而是训练有素。一见秦灼入内,楼上忽地响起一道哨声,众人并不攻向秦灼二人,而是专心夹击阮道生。
刀光交错间,阮道生衣袂翻若飞鸟,长刀快而不乱,力道稳且迅猛,但他身形并不壮硕,能游刃有余至此,其实不怎么正常。
一声风响震荡帷帽,秦灼眼光微错,一柄钢刀已然向阮道生颈侧挥砍过去!
当!
阮道生瞬间拧身,眼神微微讶然。
在他避身而过之前,秦灼抬腕替他挡下一击。
这意味着秦灼主动加入战局。
刀剑声霎时一停,一片安静中,楼上的脚步声便显得格外清晰。
秦灼提剑动手的这一瞬就隐隐暗悔。看样阮道生是得罪了小秦淮,自己出手帮他,难免被视作同党。
他抬头上望,见二楼栏杆边已立着个红衣女子,观其容貌妆扮当是红珠。如今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便含笑说道:“朗朗乾坤,何至于此?”
红珠手持一只银哨,凭栏细细看他片刻,问道:“甘棠?”
秦灼握紧剑柄,答道:“正是在下。”
红珠柳眉微竖,问:“甘郎,他是你的同路?”
“路见不平。”
“一大清早,甘郎有何贵干?”
“有要事相商。”
“你要同我议事,就要知道同仇敌忾的道理。”红珠居高临下地瞧他,声音冷漠,“杀了他,我们上来说话。”
秦灼看了眼阮道生,转头上望,“我能问问原因吗?”
“能。”红珠说,“但我要他的人头做投名状。”
不能在这种闹剧上白耗工夫。秦灼避过这一茬,断然道:“淮南侯已进京,京中不日会有大乱,你们要赶快撤离。”
现在状况未明,他不能直言刺杀淮南之事;阮道生又在当场,总披了一张朝廷禁卫的皮,秦灼也不敢将秦人在京的事抖落出来。这样掐头去尾地一讲,虽把原因目的都说了,但含糊其辞,像极一个现编的借口,自然也无法取信。
红珠讲:“你有顾虑。”
秦灼否认,“没顾虑。”
“那就赶紧杀了。”红珠微眯凤眼,“上来细说。”
“我可没这本事。要不你们快些打,打完我同你讲。”秦灼后退一步,双臂一振,两把剑重新插回靴边,还真要置身事外了。
他转了转手腕,视线无意扫过阮道生,阮道生一双眼正黑洞洞地看着他。
秦灼一颗心砰砰狂跳。
这个人护过自己、帮过自己、无数次地救过自己。上林、小筑、上巳节,还有昨天的宫墙底,自己握着那只搀上来的手,说多谢,要支撑,一撑就是那么久。甚至初见就是从援手开始的,破庙里阮道生赤出身体,被狼撕咬的新伤鲜血淋漓。
素昧平生。
耳边,金铁相击声再度作响。眼花缭乱时,秦灼忽然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那夜娘娘庙里,阮道生被追杀夹击,他视若无睹,掉头就走。
对这么一个狼心狗肺、忘恩负义之辈,哪怕后来是迫于威胁,阮道生还肯协作;再后来没有威胁了,他居然还愿出手相救。
这样一个人。
众人钢刀布若梅花,五个方向一齐刺出,又瞬间变幻劈扫,刀风密如巨网。
剑刃刀锋相撞,嚓然有声。
在秦灼心里下了决断之前,身体已然做出反应,他突然重新拔剑一挑,与阮道生背对而立,两头四臂,共面八方。
像在狼群中一样。
秦灼一上去陈子元便心叫一声:完了。
他们和小秦淮一直有间隙,这么来回试探一年半载隐约都知道了底细,红珠一回来更是即将破冰,临门一脚了,却叫阮道生这么一搅和,一夕打回原形。
不,只怕连原形都不如。若不及时说清,再见面恐怕就是仇敌!
这叫什么事!
楼上红珠朱唇轻启,又吹了两声银哨,众人出手再不顾及秦灼。陈子元别无他法,只得骂骂咧咧着缠斗起来,边高声叫道:“自己人,别打了都是自己人!”
小秦淮现在不再顾忌,他们却不能直走杀招,陈子元闷了一头汗,正想怎么解释,忽觉左臂被人拉了一把。还没回神,阮道生已刀光一振,同时秦灼左手剑插回靴边,右手长剑一挑,趁众人破绽之时,俩人突然毫无征兆、互相拽着往外奔去。
……刚刚扯那一下是让我跑啊。
陈子元气结,掉头怒吼一声。
众人皆是一愣。
陈子元长刀一挥,转身拔腿跑了。
他不知跟着跑了多远,撑着膝盖大口喘气,才见秦灼松开阮道生手臂,双臂抵在桥上,也弯腰平复气息。再看阮道生,只是呼吸微乱,脸都不带红意,压根看不出有什么事。
也对,假脸。看着比上一张还丑。
秦灼缓了口气,转过头看向阮道生,道:“说吧,阮郎。”
阮道生看着他,竟还真开了口:“我来找我姐姐的下落。”
秦灼想起他之前提过,去京兆府盗取花行名单就是为了找他姐姐,便接着话问:“小秦淮?”
“不是。”阮道生顿了顿,补充道,“花行的主顾不少,小秦淮只是其中之一,但小秦淮还有花行的人,我要找她确认消息。”
秦灼说:“看来你找到那个卖家了。”
阮道生没说话,算是默认。
他的确找到了要找的卖家,但看样不打算说。
秦灼背过身来,双臂在身后扶住桥栏,半带讥讽地看他,说:“花行线人无数,你一个一个问的?”
阮道生说:“用了一年。”
还真像这人能干出来的事。
小秦淮的确在花行掺和过一手,秦灼也没有起疑,只眯眼看他,“但瞧她要杀你的阵仗,不像因为这个事。”
阮道生像是思索了一会,还是说:“她认得我。”
“认得你。”秦灼有些好笑,“从前的你?戴着这张假脸也认得?”
“你不是也认得我吗?”阮道生这么问。
秦灼被他问住了。
烦躁感和某种不可名状的情绪再度冒头,从体内一小口一小口噬咬起来。秦灼不愿纠结,刻意忽视后径直道:“阮郎,你搅和了我的事。你救过我——是、很多次,但之前我也救过你,现下又救了你一回。我不欠你什么了。”
阮道生表现得很无所谓,只点点头。
这人似乎就没有在乎过什么欠不欠的,换个人他一样救。
秦灼只觉一拳打在棉花上,胸中气闷不消更甚,也不理他,当即掉头走了。陈子元跟在其后,眼看方向不对,急声道:“殿……郎君,咱现在回去是自投罗网啊,人家肯定抄家伙等着咱们呢!”
秦灼将帷帽戴好,着意避开人流,低声道:“明日就是初五,今日已经来不及了!”
陈子元知他心中悬挂何事,再不多劝,快步跟他再回小秦淮。
两人再到那座金漆篱门前,却见门上已然落锁。
陈子元看向秦灼,秦灼也和他对视一眼。陈子元会意,左右一瞭,拔刀劈锁,一脚踹开了门。
一进门秦灼便皱紧眉头。
人去楼空。
两人楼上楼下、前厅后屋全找了个遍,竟真的一个人没留下。
陈子元张口结舌:“这也太快了。”
秦灼倒很冷静,“是咱们跑得太远了。”
陈子元只觉丧失了思考能力,呆呆仰头站了一会,方问道:“殿下,怎么办?”
“可能真把我们当成阮道生的同道,只怕有诈,先走为上。”秦灼沉默片刻,缓缓颔首说,“也好。”
陈子元陡然激动起来,连连顿足道:“好什么好?淮南侯的根底只靠我们压根查不清,这么多年都没把他查个干净,更别说他妈的还剩一天时间!这么一来你怎么办,没把柄制衡那个畜牲,你明天怎么办!”
没有人回答。陈子元扭过头,秦灼正又沉又静地看着他。
陈子元头皮一麻,巨大的惶骇把他从头到脚地包裹住,他哀声叫道:“殿下。”
秦灼拍了拍他肩膀。
像那四年里的无数次一样。
“操。”陈子元拂开他的手,焦躁地抓着脑袋踱了两步,突然爆发一声怒吼,“操!”
秦灼似乎说了什么,但陈子元什么都听不进去,他妈的他什么都不想听。他受不了这时候还要秦灼来安慰,他压根看不了秦灼的脸,那张脸要笑着说,没事。他妈的怎么可能没事?他时时刻刻看着,日日夜夜在场,四年上千日,秦灼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陈子元看着他被羞辱、被践踏、被打成碎片,但连把他一片一片粘起来都只能秦灼自己亲手来做。他是少公、是主君、是南秦的殿下啊!主忧臣辱,主辱臣死。陈子元不是没听过死节的话,但他不敢死,太他妈不负责任。秦温吉不在,秦灼身边只有他一个。秦灼这样都没说过一个死字,他怎么配去死?
好了,现在他们终于逃出生天,秦灼似乎重新活过来了,眼里有生机地、阔别数年般地好好活着,但因为这个人,他妈的罪魁祸首、始作俑者……
陈子元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等他恢复神智,自己已经一棵死树般萎缩在地上,秦灼蹲在身旁,一只手环过他肩膀,另一只手缓慢有力地、一下一下捏着他的后颈。耳旁,秦灼低声说道:“子元,我会杀死他的。”
“我会杀死他的。”他又重复一遍,像要说给自己听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