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肆里,曹青檀从桌前坐下,往怀里摸银子。阮道生却抢先走到酒柜前,将钱串推过去,“二妹,还是老三样,猴儿酿要滚烫的。再要一碗面。”
“滚回来。”曹青檀叫他,“你那点俸禄,不够打一顿牙祭的。”
阮道生说:“还没孝敬过您。”
曹青檀要骂他,却被他看得开不了口。骂不出口,也拉不下脸说软话,瞧着阮道生走到对面坐着,曹青檀冷冷笑一声:“不是为一个面首要和我恩断义绝吗?怎么,现在老婆不要,把你始乱终弃了?”
阮道生提壶先给他倒茶,“我和您说过,我们没到那份上。”
“是没想到那份上,还是没到得了?”
阮道生眼睑低垂,没出声。
曹青檀瞧他一眼,又看着茶碗,哂笑道:“我还道你俩早苟同一党了,敢情人家还没看上你哪。”
阮道生又给自己倒了碗茶,依旧不说话。
“不中用的。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早和阿苹她阿娘成亲了。”曹青檀看他那样,一时竟没忍心说他,突然问,“今年是十八?”
“是十八。”
二娘子正奉了热酒上来,并一碟花生果子,又有热腾腾一碗汤面。她头上仍盘双螺髻,这次凑的近,阮道生才瞧出有些不同。
发髻不像纯用头发堆挽,而是标了什么模子缠绕出的形状。
阮道生不太懂这些,目光一掠而过,给曹青檀倒满一碗酒,又拿干净筷子给他把面拌好。
曹青檀眼睛落在他手上,说:“我十八那年,还不中用,秋娘却不嫌弃,就这么跟了我。我那时候就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让她过上好日子。我东奔西跑,好久才有了阿苹——元和元年出生的,她出生时苹花正好看,我们就管她叫阿苹。她右手臂还有个五瓣花的胎记,就跟苹花一样——那时候我还是个不起眼的旗手,俸禄太少了,糊口都成问题。我便铤而走险,去登台试斗。好在陛下瞧着了我,叫我一战成名。我争这些,都是为了她娘两个。若没她们,我还不知在哪里烂着,她们是我的亲人、恩人,也是贵人。”
这个“飞燕将军”,竟是他为妻女挣的。
从没听他提起过妻子,阮道生只听他讲,也不追问。
“阿苹出生那年,秋娘就病倒了,也不告诉我,我混账,也没有察觉。待察觉时,已入了膏肓。她便不肯吃药,不吃药也罢,我说那就陪你一块去。她才肯继续吃药。有一日突然能下地,容光焕发,宛如病愈,又是置酒又是擀面,我问她怎么,她说你忘了,你的生日。”曹青檀仰头灌了口酒,“……第二日,就没了。”
所以曹青檀从不过生辰。
阮道生沉默一会,说:“师父恕罪。”
曹青檀摇头,说:“我一个刀头舔血的粗人,只怕拖累阿苹,便送回锦州老家托老母照料,直到她八岁那年才重新接回来。八岁那年的三月,我和她相见没几天,正好是上巳,她坐车子出去玩……”
曹青檀没说下去,阮道生也一块沉默了。曹青檀看他一会,突然笑一声,说:“你小子刚来的时候,活生生一个石头人。现在越来越有人气儿了。”
阮道生道:“人非草木。”
他语气平淡,曹青檀却定定看他一会,叹口气,抬手拍了拍他肩膀。
打帘声一响,二娘子捧了一瓦罐的卤货出来,肩膀左高又低,身子也往左边偏了偏。阮道生眼神一闪,忙上前接手。
二娘子笑道:“哪里要麻烦哥哥。”
一番推让间,阮道生握住她右手腕,二娘子手背碰在瓦罐上,烫得手一个哆嗦。那瓦罐当即要倾。
阮道生快速松开她,将瓦罐两耳牢牢握住,放在桌上。
二娘子笑道:“还是哥哥眼疾手快。”
阮道生也只一笑,没有再说别的。
如今夜已深沉,二人草草吃过便罢,阮道生先送曹青檀回去,走到一半问:“我听师兄说,当年是师父搭救的二娘子。”
曹青檀叹口气:“有一回清剿暗娼时救下的。她是个苦命人,险叫人卖去窑子里。那么小的年纪,身上没有一块好肉。刀伤斧痕,背上还有好大的伤疤,就差将人竖劈做两段。她求我,我便帮她找了门路、落了户,又赁了这间酒肆,好在她也是争气要强的,生意做的也红火,算是重活一遭了。”
曹青檀今夜说得太多了。李寒一语,对他刺激很大。
阮道生点点头,没再说话。曹青檀身上微带酒气,语气却清醒,“你鲜少问旁人的私事。”
阮道生说:“一家兄妹,不算旁人。”
天边一轮霜月,二人便又一路无话。阮道生将曹青檀送回家中,自己便走了。室内一片昏黑,一炷香后,房门轻轻一响。
有人又走了出来,脚步微跛。
是曹青檀。
他四下一望,见街上无人,又解马出来,挥鞭离去了。
马至一爿成衣铺子,曹青檀认镫下马,上前叩门。
先三声,后两声,又三声。
笃笃敲门声过后,门自内打开一隙,见是曹青檀,便开门让他进来。门中依旧没有点灯。
曹青檀被带进后厢,厢房内正背对他站着个人。身穿黑斗篷,个头高大,风帽扣住半张脸,估计脸上也做了修饰,压根看不出形容。
曹青檀低声道:“今日李寒来了。”
那人声音十分古怪,很难辨认男女音色,只道:“主上知道了。”
“我什么都没说。”
那人点了点头。
厢房内挂满裁好的成衣,森森夜色中如同鬼影。曹青檀往前迈了一步,哑声问道:“什么时候能见我女儿?”
“曹司阶。”那人叫他,“不到时候。”
“已经过去八年,我八年没有见她,我八年没有见我亲生女儿一面!你和我说不到时候!”曹青檀怒声喝道,“并州案内情我一直守口如瓶,你的主子我也一直避而远之!阿苹在哪里?我明天要见她!明日不能,你们的忌惮,我便公之于众!”
那人手中轻轻一动,将一物飞掷过去。
曹青檀抬手接过,掌心是一支青玉簪子。
是他亡妻遗物,曹苹失踪时正戴在头上。
“司阶认得这物件。”那人似乎带了笑意,“司阶若一意孤行,明日收到的,很可能就是令嫒的一根手指。”
曹青檀浑身颤抖,手已叉上腰刀,刀已出鞘半寸。那斗篷人与他相距不过数步,却浑然不惧。
半晌,曹青檀双臂颓然而落,刀光巍巍摔入鞘中。
他这反应在那人意料之中,风帽阴影底似乎有目光灼灼而射。
那人缓声开口:“这样吧,十日之后,我会叫你们父女见一面,但司阶功夫了得,得隔着帘子,遥遥相见。”
曹青檀快速说:“行。”
“司阶还是好好想想。”那人向他走来,“我是有条件的。”
他附耳上去,这个距离和声音,就算屋外有高手窥探也听不出什么。他用气声道:“陛下已经开始调查影子了。而你也清楚,你的徒弟是什么人。”
“孰保,孰舍。”那人将他五指合成拳,把玉簪握在掌心。
“还要司阶自己决断。”
屋顶上,一片砖瓦轻轻落下。
阮道生如同黑鸟,在曹青檀开门时身影一掠,投入夜色。
***
深夜寂寂,别宅隐透虫鸣。
杜筠刚将元和八年的全部卷宗从大理寺调来,问:“怎么突然要查曹青檀的女儿?”
“曹青檀应该知道真相,至少是真相的一部分。”李寒将已用书卷归置好,把新的卷宗接过来,“但他不肯直言,明显是有所顾忌。”
“我看他的神色,对并州案像是有愧。多番出言试探,他都从容应对,直到我提及他的女儿。”李寒说,“我隐约听人讲过,曹青檀的女儿也是元和八年走失的。”
在十一名金吾卫全部身死的同一年。
杜筠问:“仅因为他的神态吗?”
“不止。”李寒快速翻看卷宗,“傲节,去料理并州案的金吾卫共十二名,十一名身死,只留下一个曹青檀。如果灭口,为什么不灭他的口?很可能他手中握着什么把柄,也很可能,他也有把柄被人捏在手里。”
“他的女儿。”杜筠手中一滞,“你是怀疑,曹青檀的女儿是被人挟持?”
“他的女儿在谁手里,谁就是真正元凶。”
杜筠将卷宗一压,递给他看,“元和八年上巳,曹青檀之女曹苹走失,第二日曹青檀立案,第三日却撤诉了,没找着人,也没有交待。”
李寒道:“撤诉说明他知道了女儿的下落,但不准备动用公职之便。”
杜筠沉吟片刻,“只能是为阴私之事。”
李寒正欲开口,突然门外一阵脚步声急促,钟叔小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道:“郎、郎君,张老太公刚刚没了!相公送来帖子,叫你明日一早去吊唁……这个时辰了,赶紧歇下吧,十三郎明日还要仰仗你们呢!”
李寒与杜筠对视片刻。
张霁的祖父驾鹤西去。
他们隐隐感觉,张霁所说的“时候”就要到了。
***
张府灵幡重重,遍户飘白。
张霁是老太公长孙,自然与其父一齐跪在首位。张彤衷似乎不适应和这个儿子如此近距离相处,面色尴尬。他的继妻立在一旁,也面有不忿。
青不悔前来吊唁,后头领了李寒和郑素。李寒上前上香祭拜,正见张霁起身,面色微微憔悴,眼眶通红,却一无泪水。
李寒轻声道:“佚云,节哀。”
张霁握了握他的手。
李寒道:“你照顾好自己,家中有事但凡找我。我虽帮不太上什么,到底能做些力气活。”
“祖父遗言,一切从简,无需七七,子孙守过头七就好了。”张霁持他的手臂,嘴角轻轻一动,“头七之后,等我消息。”
李寒一时没转过来,“什么消息?”
张霁反而不再多说,拍拍他的肩膀一笑:“走吧。”
李寒只觉他有些古怪,却说不出哪里不对。这种异样如剑悬顶,竟叫他连日生了寝食难安的恐慌,直到张老太公头七过后——确切说是当晚,张府送来一张信笺。
是张霁的行书。
“明日酉时三刻,万寿楼厢房甲号静候弟至。案之所系、兄之故事,愿与弟雅谈。相期已定,勿早勿迟。兄佚云拜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