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骨肉手足,长乐也很少和皇子们结交。这回岐王登门,她却没有出乎意料。她瞧了对面坐着的祝蓬莱一眼,祝蓬莱便会意起身,往后头屏风去坐着。
祝蓬莱临抬脚,长乐把案上他吃了一半的玫瑰金丝乳糕递给他。
祝蓬莱接了碟子在手,刚从后头坐定,岐王便进了门,和和气气笑道:“长姊府中好暖和。”
长乐请他坐,又名侍女上前为他接下大衣裳,也笑道:“身子骨不好,受不得冻,炭烧得热些。”
“姊夫那边一切都顺利?能赶回来过年么?”
“谁知道呢,带兵打仗是男人家的事,我一个女人,不好过问这些。年在哪里不是过,他平安就成了。”长乐叫人添茶,“爹爹新分了些祁红下来,用热牛乳冲泡别有风味,五弟尝尝。”
岐王依言品茶,笑着赞叹:“爹爹心疼长姊,好东西一应先送来。我给长姊带了些银骨炭,如今一瞧,倒是卖弄。”
“多谢五弟记着。”长乐也端起茶盏,仿若无意般问,“不知三弟那边如何了?他封着府,这个冬怕是不好过。”
岐王道:“也不好说,听闻皇后殿下日日在爹爹面前哭求,爹爹又素来心疼三哥。今年除夕夜宴,三哥的位子还安排着。”
长乐缓缓吃了口茶,道:“这样。”
“并州案本来要结了,卞国舅见了爹爹一回,又拖了下来。”岐王道,“长姊知道么?张霁的案子开始审理了。”
长乐点点头,“有所耳闻。张十三郎弑父,根本上是为了崔如忌谋逆的那桩旧案。我听风声,似乎跟前面那位建安侯有关。”
岐王又吃一口茶,说:“李寒查案时便有谣言,说并州案是陛下为了清剿公子檀兄弟所创。张霁就算有招供,三司也不敢呈送他的供词,敢出此诳言、污蔑陛下,断然活不长。”
长乐一时不语,岐王又问:“长姊可想保他一命?”
“张霁的供词声张不出来,就算拿出来,指摘的也是爹爹,不是那位。但知道并州案原本的还有能说话的。”
岐王问:“李郎?他这一段却消停了。”
“右相被他累得闭门,他现在再蹿跳,无疑把他老师架在火上——似乎郑素同他决了裂,不认他作青门子弟了。”长乐抚着盏子看他,“李渡白一身愚勇,行事惊世骇俗。三弟那边如何,还要看他肯不肯说话。”
岐王笑道:“长姊是有叫李郎开口的主意了。”
长乐亦微笑道:“张霁的案子一审,主意自然来了。”
二人言所未尽之意,尽付一盏茶中。
***
到了年底,饥寒交迫之际,百姓伙同流民再次聚众闹事。这么个烂摊子无人肯接,岐王向上举荐李寒,皇帝答应,李寒也欣然应允。
只是这时间有些巧妙,正在张霁案即将开审前夕。
李寒动身前先去了趟台狱。半年不见,张霁消瘦不少,精神倒好,阴郁之气尽散,反而更洒脱爽朗起来,见了他先要酒吃。
李寒果真带了酒,二人一个酒囊各自吃了几口,李寒便同他讲了弹劾青不悔之事。
张霁沉默片刻,只道:“不能怪你。我知道,这决定你做得很不容易。”
李寒不料他如此豁达,没再提这话,只说:“你的案子要开审了,我早去早回。虽说弑父是大罪,但张彤衷害死崔如忌是真,你放宽心。”
张霁笑了笑,问:“叫你为我作传,写好了吗?”
“回来就写。”
“我还有一件事要托你。”张霁说,“别叫我娘来。”
李寒心中隐约不安,“佚云,你……”
“算了,她要来,你也拦不住。”张霁轻轻一笑,“不难为你,那我换件事。你或许也听说过,去年夏苗,我赢了秦文公的那张落日弓。”
“那弓就挂在我书房墙壁上,你一进去就能瞧见。等你回来,你就替我拿着吧,若时机合适,帮我还给南秦郡君。那是她父亲的东西。”
李寒定定看着他,“等你出来,你自己还。”
张霁不理他,“我就当你答应了啊。”
李寒突然有些气短,急声叫他:“张佚云!”
张霁安静了,神色淡然地瞧他。眼中一无执着,像个孩子。
李寒看着他的脸,哑声叫道:“……崔十三。”
张霁眼皮剧烈一跳,由李寒隔着栅栏握住他的手臂,重重攥了一下,似乎是个承诺。接着,他拆开张霁五指,把酒囊拢入他掌心。
李寒说:“还有一半的酒,你慢慢吃,我回来得把酒囊还给我。”
张霁摇头笑一声:“渡白啊。”
李寒等他说下去,张霁却不再开口,只抬手拍了拍李寒肩膀。牢外衙役催促,昏灯冷房里探监的时辰已到。李寒松开手,走时没有回头。张霁目送他离去,笑着擦了擦眼角。
……求道的路上,你只能不断失去、不断接受失去。
这一定会让你成功,也或许会让你痛苦。
你一定会痛苦。
那就请你,努力新生一副铁石的心肠吧。
***
年节将至,家家户户备货贴红,热热闹闹的新春气氛里,张霁案迎来三司会审。消息迟迟未下,杜筠只道有转圜,心中暗松一口气,估摸过几天人就能放出来。张霁之母崔夫人女中豪杰、纵马江湖,她若年下不回来,张霁倒可以和自己一块过年。
小时候俩人还真一块守过岁,那时候张霁父母婚姻已有裂隙,家中不睦。张霁当年还不怎么会翻墙,摔了个大趔趄。
杜筠正写春联,还不会飞白,只是板板正正的方块。听见动静以为进了贼,墨都洒了一袖子,结果这小孩笑得张牙舞爪,脸上一点难过没有,扑上来问:小杜小杜,我撇下爹娘来找你,你高不高兴?
小杜抱着他,说高兴。
又到了写春联的时候了。
杜筠收拾神思,提腕舔墨落笔。
字没写两个,寒风就吹起来。杜筠定性最好,如今却有些手抖,他拿镇纸将帖子压实,最后一捺正要落成,突然听外头有人叫道:“郎君!小杜郎君!”
钟叔跌跌撞撞跑进来,急声叫道:“张十三郎的判书下来了,罪在不赦,午时斩首!”
笔从指间跌落,杜筠从朝上下来还未易服,官袍当即溅满墨色。他急声问道:“张霁事出有因,就算是大罪,也总有议论转圜的余地。再如何,总不能立判立斩,没有这个规矩!”
“什么有因,判书公开发放,对当年崔十三郎的事只字未提!陛下又派太医去了右相府上,还带着守卫,就是怕右相出去……要当即杀头,只怕也是这个道理……”
杜筠问:“判书呢?判书在吗?”
张霁案是大案,更有威慑民间的价值。判书多加印刷,当街发放。钟叔忙从袖里掏出来交给他。
杜筠接过一看,双手发抖。
《梁律》列重罪十条,其犯此十者,不在八议论赎之限。张霁弑父,罪在恶逆。故判十月初十,午时斩首。
杜筠突然冲出门去,径直打马跃出府门。
天色阴冷,寒风砭人肌骨。杜筠催马如狂,只想快些、再快些,在刑场之前,他遥遥望见侍卫押送的囚车,囚车里站着的那个人。
杜筠不知怎么喊的他,只记得自己拼尽全身力气,所有的呼吸攒成一声大叫:“张霁!”
张霁一定听得到,但张霁不肯回头瞧。
他早就料到了自己的死亡。
杜筠跳下马背,跌跌撞撞往前跑。他强闯卫队有劫囚之嫌,又穿着官袍太过扎眼,闹的动静不小。侍卫已经上前拔刀阻拦,再三示警后,杜筠已经准备用胸膛去撞刀刃。
他突然颈间一痛,眼前一黑。
昏倒之前,他看见了兄长杜宇的脸。
杜筠再睁开眼,人已躺在一张窄榻上。杜宇立在一旁,见他睁眼忙迈上一步。
屋中还立着另一个人。
冠嵌五珠,玉带锦衣,面目温和。
五皇子岐王。
杜筠撑起身双脚落地时,正有一个侍卫匆匆跑进,在岐王前躬身,双手递上个什么。
一支溅血的亡命牌。
张霁的姓名写在上头,被红叉批去。
杜筠身形一晃,被杜宇一把扶住,低声叫道:“阿筠,你别再犯糊涂!你这次干扰行刑,罪名可大可小,是王爷惜才,叫人按下不提。还不快谢过王爷!”
杜筠抽出手臂,直起后背正视岐王。
岐王面上仍是温文笑意,问:“杜二郎何以这样看我?”
“刚好拦下我,刚好叫他死。王爷来得好巧。”
岐王并不恼怒,“二郎错怪我,只是张霁一事舆论甚众,陛下不放心,叫我来瞧瞧。”
“前有崔如忌冤案在上,后有张霁草率而死。陛下真不怕逼反崔氏吗?”
杜宇断喝一声:“阿筠!”
岐王不以为忤,轻轻摆了摆手,说:“崔清将军忠心耿耿,岂会为竖子所误。至于崔如忌,陈年旧案而已。”
朝廷要杀张霁,根本没问崔如忌的案情。
杜筠颤声道:“你们是枉杀!”
“张霁弑父证据确凿,他自己也认罪,谈何枉杀?”岐王神色莫名,“难不成其中还有冤情?”
岐王似乎醒转过来,忙道:“若有冤情,自当伸冤。本王听说张霁弑父当夜约见了左拾遗李寒,说不定他知道个中情由。”
杜筠愣了一会,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王爷……是想用张佚云之死,激李渡白彻底揭露并州案情,好斗倒永王。”
杜宇闻他此言肝胆俱裂,厉声喝道:“你放肆!”又忙向岐王跪倒,“王爷恕罪,舍弟和张霁自小情厚,闻其噩耗受了刺激……”
岐王扶他起来,“我哪会有怪罪他的意思。只是二郎,朝廷若给不了张霁公道,你们又能如何?”
杜筠往后踉跄几步,猛然厉声嘶吼:“你可以选我,为什么不选我!并州案我从头到尾知情,李渡白要揭露的我一样可以做到!为什么不和我做交易,为什么不拿张霁的命和我做交易?我可以为王爷鞍前马后助王爷荣登大宝,为什么不选我……”
他瘫倒在地,无声地张大嘴巴。
为什么……不留他一条命……
面前,岐王轻轻叹息一声:“二郎,你是谢庭兰玉,不当如此。”
杜筠听出他的言外之意。
他背后是整个杜门,岐王惹不起。
而李寒孑然一身,草芥蝼蚁。没人撑腰,不怕牺牲。
张霁是可牺牲的,李寒是可牺牲的,并州十万百姓是可牺牲的。因为他们利用价值只有一次。
牺牲者,祭品也。杜筠家世显赫、前途坦荡,做只用一次的祭品太可惜。
他可以做反复使用的兵器。
看啊,以臣子为草芥、为奴役、为物品。
就是不为人。
这就是他的当朝,他的君王。
可能成为他未来君王的岐王向前一步,丢掉那支沾血的亡命牌,向他伸出手,温声说:“陛下器重你,曾亲口言道,留你与子孙做宰相。小杜相公,你要想好。”
杜筠放声大笑。
他笑着笑着呛得大声咳嗽,抹了把脸,又抹一把,像听了极大的笑话。少顷,整个人已趴在地上哭得出不了声。
许久之后,杜筠肩膀不再颤抖,慢慢站了起来。
他面对岐王,将腰间锦带拽下。
岐王圆睁双目,看一领朱红官袍坠落在地,继而是官靴、继而是簪缨。
不过片刻,杜筠已披发跣足站他面前,面色平静,再无哀痛。
岐王颤声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杜筠对他一揖及地,“祝王爷得偿所愿。”
说罢,他弯腰将那支亡命牌拾起来,不再看岐王一眼,赤足走出门去。
冬风卷地,冯蛮儿的哀声从楼阁窗中徐徐飘落。紧接着,宾客们一面鼓掌一面掩泣,戏外的故事向来无人问津。
等李寒安抚好流民回城,听闻的头一桩大事就是张霁已死,第二桩也是大事,更是怪事。
张霁问斩次日,杜筠神智已失,俨然癫狂。杜公璞遍访名医医治无果,只得奉还他的官服印绶,替他向上辞官。
杜筠疯了。
李寒觉得是自己疯了。
他匆忙赶去杜府,畅通无阻地到了后院。杜筠的房门大开,他正坐在门内,一身素衣靠着火盆,把新作好的一篇诔文烧成灰。
火光映着他一张沉静的脸,杜筠声音平缓,对李寒道:“劳你仿我笔迹,去书崤关,跟郑涪之说一切都好,明年开春,等我找他吃酒。”
李寒握住他的手。
杜筠没有回握,哑声笑道:“渡白,这就是我们寒窗十年求的世道。”
一片死寂里,杜筠洒了一杯水酒于地,火盆溅了酒星,焰舌轰地一蹿,像一个人灼起来的红衣。
他说:“不做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