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五年,大雪。
京城德升门外,一片肃杀之气弥漫。
喻秋身子撑在城楼上,向城外俯瞰。
两军对垒,造反军旌旗蔽日,守城方却唯有楚云空一人。他独自坐在马上,犹如孤峰傲立群山之巅。
须臾,楚云空察觉到不对,回过头来,看到了城楼之上一袭白衣之人。
“不许动他!”
这是楚云空下达的命令。
城楼上的守城士兵便无一人敢近喻秋的身了。
叛军方首领高廓也发现了喻秋的身影,十分震惊。他原本躲在盾牌后边,这时急忙冒出了头:“收箭!都收箭!”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一人对垒千军的局面,是高廓为了牵制楚云空的军队,拿喻秋外祖父喻正昭是通敌卖国贼一事大做文章,说楚云空包庇罪臣,把喻秋这个奸臣之后养在王府宠幸。
高廓的这一招,可谓釜底抽薪。导致将士们逼楚云空交出喻秋,否则就不出兵平反。
然而楚云空却将喻秋关在王府,宁愿独自应战。
听见高廓的这句话,喻秋眼底闪过一丝戏谑的嘲讽。
喻秋知道,高廓不想让他死,是因为他还有最后一点利用价值。
从十三岁相识,到如今的每一步,高廓都计划得天衣无缝,也成功将他变成如今这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模样。
喻秋随母姓,因他外祖父喻正昭是前内阁首辅,权倾朝野,而父亲是一届穷苦书生,入赘了他们喻家。
喻秋从小身子弱,喻正昭便将他送去皇家武馆练武,他便是那时认识了先帝私生子高廓。
高廓母亲是个丫鬟,先帝瞧不上,一直没有认回高廓,将他放在了时任翰林院侍读的高淦家中养大。
高廓长喻秋八岁,为人稳重自持。喻秋从小不喜舞刀弄枪,在武馆的日子十分难熬,是高廓一直细心陪伴着他,对他嘘寒问暖、无微不至。而且高廓是国子监监丞,文采斐然,写诗作画都信手拈来,喻秋也被勾成了高廓的小尾巴,到哪都喜欢跟着。
于是,高廓要他将喻正昭与雍州巡抚许彦泊的书信拿给他,说是为了考察许彦泊的真才实学时,喻秋信以为真,将一摞书信都偷出来给了高廓。
雍州地处大魏与西北民族、也是敌国柔然的交界,彼时战争形势十分焦灼。许彦泊是喻正昭的学生,二人在书信里多次讨论局势与战略,喻正昭也告诉了许彦泊朝廷对于战或和的态度。就是这些书信内容,让高淦一纸奏书,参喻正昭动摇军心,而后又陆续伪造喻正昭通敌叛国的罪证,将喻正昭关进了刑部大牢。
但那时先帝楚奂朝身子每况愈下,这桩案子便被压下。直到一年后先帝驾崩、楚泰登基,判喻正昭抄家流放。
喻秋母亲喻矜矜在喻正昭入狱后染上重病,不久便病逝。而喻矜矜离世不足一年,焦志衡便续弦,娶了商贾之女陆淑婉。
喻正昭判决下来当日,喻秋被父亲迷晕,送进了皇宫西华门外厂子。焦志衡大肆宣扬要同叛国罪臣喻正昭划清界限,不惜亲手阉了同样姓喻的儿子,向朝廷表明衷心。
喻秋从行刑台上醒来,拼命挣扎,可刀子匠就像是知道他要跑似的,抄起棍子直追,生生砸断了他两条腿。
喻秋痛不欲生,以为就要在这宫里命丧黄泉,高廓忽然出现。
高廓不仅救了喻秋性命,让他免于动宫刑,还安排医师医治他的断腿,然而刀子匠下手太狠,喻秋这辈子都再也站不起来了。
喻秋质问高廓,是不是因为当初他偷的那些书信,才叫他外公出事的。
高廓却含情脉脉对他道:“阿秋,你外公通敌是真,我这么做都是为了大魏。但我可以保住你外公的性命,只要你听话。阿秋,你要相信,我对你是真心的。”
喻秋断了一双腿,外公也被流放去了苗疆,父亲对他狠心至此,他只能抓住高廓这唯一的救命稻草。
高廓同喻秋说喻正昭案牵扯甚广,他如今身份敏感,自己无法将他带在身边,但高廓与东厂厂公关系密切,让他去东厂方便照应。
喻秋听从安排,最终去了东厂。
高廓在东厂还有一个眼线,名叫张椿,身形同喻秋相仿,说话做事也总爱仿照喻秋。虽不知晓原因,但喻秋感觉得到张椿对他抱有敌意。
喻秋在东厂每日无事可做,便跟人学了些针线活计。他知道现在跟外公团聚的唯一希望,只有高廓,于是他拿自己的生辰礼、外公送他的一匹绸缎,给高廓缝制了一件外袍。
高廓拿到那件衣服后十分高兴。
喻秋以为自己的讨好起了作用,于是问:“师兄,我给外公写了封信,能帮我带给外公吗?”
高廓笑着对他道:“给我吧,我一定帮你带到。”
喻秋也是第一次做这种谄媚逢迎之事,立即将信拿给了高廓。那时的他根本不明白,低姿态能换来的,只有背叛和羞辱。
高廓这时忽然动情地拉住喻秋的手,对他道:“阿秋,你可知,我心悦你已久。”
喻秋彼时才刚满十七岁,但他从十三岁见高廓第一面起,就已经对这个成熟稳重的大哥哥心生迷恋,而后越陷越深。
可他不明白,为何此刻面对高廓的诉情,他只剩下惊恐。也许是因为他清楚,在这世上,他早已没有任何别的东西可以倚杖。
出于恐惧,他竟对着高廓小心翼翼地笑了:“我也心悦师兄。”
高廓闻言大悦。当初在武馆接近喻秋,他确实是看中了喻秋身份。但其实从见到喻秋的第一眼,他就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唇红齿白、玲珑剔透、像个雪白兔子的男孩。
后来随着喻秋年纪渐长,个子蹿得快,五官也长开了,长成面如冠玉、眸如秋水的俊俏少年,每每见面都挠得他心痒难耐。
可高廓明白,以他的身份,想和喻秋在一起,简直是天方夜谭。
就算他是先帝儿子,得不到皇子身份,名义上的爹不过一个七品小官,没有背景跟人脉,他爹这辈子最多晋升到翰林院五品学士,甚至连喻秋家的宴会厅都没资格进。
而他身为先帝儿子,得到的唯一特权,只有入皇家武馆霆馆习武,也正是在那里,他认识了喻秋。他知道,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别的机会离权力如此之近了。他必须要拼尽全力抓住喻秋。
而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想要得到喻秋,他只有一个法子——把这个活在云端的小少爷拉进泥里。
于是他一面对喻秋百依百顺,投其所好向喻秋展示自己的才华,一面离间喻秋同家里的关系。
雍州巡抚许彦泊是喻正昭的学生,一直当喻秋是自己弟弟。许彦泊曾当过国子监祭酒,是他的直接长官,却一直不喜欢他。
喻正昭出事后,极力保下许彦泊,许彦泊还握有兵权,柔然还在虎视眈眈,朝廷暂时不能动他。
许彦泊本想将喻秋接走,但高廓却告诉喻秋,是许彦泊同他外祖父不和,不然明明是二人犯事,为何只抓了他外祖父而没抓许彦泊。
当时喻正昭刚刚出事,十六岁的少年瞬间有如天崩地裂,将高廓的话信以为真,拒绝了许彦泊派来之人,许彦泊本就看不惯高廓为人,得知此事后彻底寒心。
高廓终于成功把喻秋拉进泥潭,变成了他随意玩弄的掌中物。
拿着喻秋亲手为自己缝制的衣服,高廓有些得意忘形,话锋一转,问道:“传言已久,得龟佑者得天下。兰龟是阿秋的字,阿秋是不是就是传言所指的那人呢?”
喻秋那时只觉得高廓的话奇怪,后来他才意识到,原是高廓对皇位早就有所觊觎。
东厂那时正在协助统筹皇宫祭祀大典,见喻秋绣功不错,便想让他绣一幅锦绣江山图当作东厂的献礼。
喻秋自小学画,现在工具不过换了针线,对他而言并无难处。而且他觉得这是个机会,说不定可以让他见到皇帝,替外公求情。再不济,也能让他在东厂多结交些朋友,为今后谋条出路。
可他熬了几个月,没日没夜绣出一幅千里江山图,直到祭祀大典结束,都没有任何人来召见他。
在那之后不久,张椿却晋升成为掌班,带着两个跟班太监,对他的欺辱也明目张胆起来。
他向其他太监打听那幅图的去向,才知道,那幅图竟被张椿冒名顶去。
他将此事说与高廓,但高廓迟疑片刻,对他道:“阿秋,此事是小椿子做得不对,只是你想过没有,若是揭穿了他,他有可能被逐出东厂,甚至被仗毙。你那么善良,一定不愿见到这样的事吧?而且,就算叫人知道这图是你绣的,又能如何?你有我,你想要什么,直接与我说便可。”
喻秋自然不满高廓的解释与做法,然而除了忍受,他竟什么也做不了。
而且,那时的他丝毫未曾怀疑过,张椿针对他不假,可这背后,又有几分是高廓的纵容?自始至终,不愿他借着一幅绣画离开这金丝雀笼子的人,究竟又是谁?
又过了半年,楚泰颁布一道圣旨大赦天下,喻正昭也在被赦名单之列。喻秋心道与外公团聚的日子终于不远。
高廓又来找喻秋,喻秋欣喜,以为是高廓带来了外祖父的消息,但高廓却告诉他:“阿秋,师弟回京了。”
高廓所说的师弟是楚云空,先帝所生三皇子。但在太子意外暴毙后,楚云空却被先帝派往边疆,一去就是五年。直到近日楚泰才将楚云空召回京城,封了安王。
少时在皇家武馆,喻秋最不喜欢的就是三皇子楚云空。因为楚云空总爱找他打架,打赢他还在一旁无情嘲讽。就连他在山上拿树枝写字,刚落了款,楚云空便不知从何处飞来,搅起尘土飞扬,他的字就全没了。可这人丝毫无愧,还要来找他打。他一身逃跑轻功便是那时练成。
“为何要我去安王府?”喻秋不解。
高廓骗喻秋道:“因为师弟要谋反。”
“什么?”喻秋十分惊讶。
高廓便道:“我已经得到消息,师弟这次回京,是带着兵符回来的。他被先帝流放去边疆五年,此次回京便是报仇,二哥这皇位坐不安稳。只要你能将师弟的兵符偷出来,我向陛下禀报后,便可替你外公将功补过,你便能与喻大人团聚。”
“那我外公现在人在哪?”喻秋问。
高廓答:“阿秋,只要你偷出兵符,我保证,将喻大人安全带到你面前。”
听见高廓的这句话,再迟钝的人,也该嗅出威胁意味了。
但喻秋不明白,问:“为何是我?”
高廓笑了下,伸手抚摸喻秋脸颊,十分无奈道:“阿秋呀阿秋,你究竟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喜欢你。”
喻秋当时刚年满十八,高廓也已经许久没好好看看喻秋了。他一直当喻秋是孩子,可如今见着,喻秋眉眼间已经褪去少年的青涩,出落得愈发干净,肌肤带着一丝病态的苍白,淡粉的唇瓣盈着凉意与娇弱,衣裳贴住柔媚曼妙的身姿,叫人打从心底忍不住爱怜。
不枉他处心积虑将喻秋握在手里到如今。高廓遗憾,喻秋终于可以真正长大一次了,只是便宜了那个粗人。
时隔五年,喻秋再一次见到楚云空。
当晚,楚云空将喻秋留在了屋内。喻秋坐在楚云空的床上,心里止不住地害怕。但楚云空并未对他做什么。
他于是按照和高廓商议的计划,把楚云空的兵符偷出来,交给了高廓。
之后不久,楚云空因兵符失窃,被皇帝软禁起来。
喻秋在东厂等待,却没有等来高廓兑现承诺。他那时并不知道,他已经失去了所有利用价值。
高廓此举是为了离间楚泰和楚云空。因为楚云空原本承诺楚泰,回京便交出兵权。
楚云空被楚泰软禁后,兵符又到了他手里,他终于可以开始谋划他的造反大业了。
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之中,喻秋渐渐想明白了一切。他知道,高廓不会来了。
而在东厂,张椿借着喻秋绣的那幅图升了掌班,叫手下人将给喻秋的饭菜倒进狗盆,等狗吃了一半,再扔到他脚边,按住他的头逼他同狗抢食。
喻秋一双断腿坐在草席上,仿若一枝折断的败柳。张椿居高临下望着他。
喻秋终于开口问张椿:“为何如此恨我?”
张椿只道:“就凭只要有你在场,高大人就从未正眼瞧过我。凭什么?你哪里比我强了?你如今连条狗都不如!”
喻秋闻言,勾唇笑了一下。然后便换来张椿气急败坏浇下来的一盆又冷又脏的沤水。
之后喻秋大病了一场,身子也越发衰败。
他在东厂如此苟活了整整三年。
直到一日,两名穿黑衣的将士冲进东厂,将喻秋带离。
蒙眼布摘下的那刻,时隔三年,喻秋再一次见到楚云空。
喻秋以为楚云空要报复他,可他竟只是被带去了一间厢房。
高廓此时已经向藩王借好军队,造反大计行动在即,得知楚云空的这一举动,他才想起了被他扔在东厂的喻秋,想起那个“得龟佑者得天下”的传言,他忽感到有些不安。
高廓急急忙忙将张椿也送进了王府。
喻秋住进安王府后不久,还拥有了一副轮舆。楚云空命人改造了王府道路,叫他可以在王府任何地方出入自由。
而且原本一身病痛、已瘦成皮包骨的喻秋,竟生生被养出了气色。
但这样平静的日子,也仅仅过了数月。
一日,高廓偷溜进安王府,找到喻秋。
喻秋望着高廓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高廓却对他说,他外公一直在自己手里。喻秋不敢相信。
直到,高廓塞给了他一包毒药。
这一次,高廓连骗都懒得骗喻秋了。
他直接对喻秋道:“我的军队十日内便会攻到德升门,唯一能救援的军队是楚云空在边疆带出来的一支守军。只要我们里应外合,等我当了皇帝,便将你接进宫里,要你和外祖父团聚。”
喻秋听明白了,高廓要他给楚云空下毒,却并未答话。
高廓以为成了,笑起来道:“小椿子说,师弟每日就寝前,只会留你一人在内房伺候。”
张椿说的的确不假。然而楚云空留下喻秋这个废人能伺候什么?
楚云空只是让喻秋待在房内,自己则有时读书,有时在院中练剑,有时只是坐在桌边看院子里的树。但自始至终,从不对他说一句话。
喻秋带着那包毒药回了房间。
不久便传来音讯,高廓起兵造反了。
但叫喻秋没想到的是,楚云空将他软禁了起来。
楚云空穿上寒铁战甲,威武高大的身影挡到喻秋身前,俯下身来,双手撑在轮舆两侧,望着他的眼睛。
喻秋知道,楚云空恨他当初偷走兵符,也不奢望得到原谅。
而楚云空此时终于对他说了两人重逢以来的第一句话——“等我回来。”
几个磁性又雄浑的字眼,烫到了喻秋耳垂。
王府大门落严。
但直到楚云空离开,喻秋也没下那包毒药。
他已经做错了那么多事,无论高廓许诺什么,他都不可能再错下去。
被关半月来,每日来给他送饭的小厮名叫张根宝。
根宝像是怕喻秋闷得慌,总喜欢同他讲话。这半月来,通过根宝,喻秋知道了许多不曾知道的事。
包括,他外公早已死在了流放路上。
果不其然,高廓一直都在骗他。
得知真相的那一夜,喻秋坐在窗边,积雪压弯枯枝,断枝掉落在石板地上,一切生机都好似不复存在。
他将高廓给他的那包毒药下进酒里,想要就此结束自己的生命。
可在天蒙蒙亮时,忽然有人敲响了门。
***
此刻,喻秋来到了城楼之上。冬日暖阳打向他苍白脸庞,所有士兵都在看他。他却只望向楚云空,对着这个曾经他最讨厌的人,笑了一下。
他知道,只要他死了,楚云空就能赢。
他花上这辈子的所有力气放在手掌之中,撑住城楼边沿,直到大半个身子都露出了城墙。
这一刻,万千目光都聚集到他身上,其中当然包括楚云空目眦欲裂的凝视,跟高廓不可置信的盯视。
喻秋毫不犹豫从城楼上一跃而下,没有任何铺垫,出人意料死在了楚云空与高廓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