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门一中。
9月月考即将来临,1号教学楼人声鼎沸,到处都是为了布置考场而拖动桌子的尖锐噪声。
苏琬刚刚把抽屉里的课本全部清空塞进了教室右边的箱子里,腾出了一张空课桌,正准备吃力地把它搬到第四组的位置上。
——突然眼前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随后手上的重量一轻,桌子被整个抬了过去。
谷奕一句话也没说,只是轻松地一把接过桌子,长腿一伸,就极其自然地放到了第四组的位置上。
他长得人高马大,力气也大,自己很费力才能搬得动的课桌,对他来说却十分轻松。
“……谢谢。”苏琬张着嘴,很快反应过来,拿起了身旁的很轻的凳子,准备放过去。
下一秒手里的凳子也被眼前的人给接了过去。
他直起身子,转头看她。
“不用对我说谢谢。”
“……”苏琬低头,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好。”
她看见眼前的男生目光似乎落在了自己的耳朵上,然后脸瞬间就蒙上一层淡淡的红色。
他咳了一声,环顾四周,转移话题:“怎么没看见黄怀予?”
苏琬习以为常:“杯子每个月月考之前就会消失。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
黄怀予每一次月考之前,确实都会消失。
她会去1号教学楼的天台。
这个地方是林潇潇之前发现的。门上有锁,但是锁太旧,可以直接打开,没人发现。有一次林潇潇告诉了她,她就经常在考试之前过来。
脚下是屋顶,远处是鸡鸣山,眼下是如同沙丁鱼罐头一般拥挤的学生。
长得一样,发型一样,穿着一样,走在同一条“百万人过独木桥”的路上,听着同一句“一分压倒一千人”的口号,看着同一个“距离高考还有200天”的倒计时牌子。
……像极了自己每天晚上会做的梦。
高二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学地理学得太疯狂,每天抱着地图册看,做梦都会梦见几十张地图追着自己跑。
她抱头鼠窜,突然从天而降许多大石头,飞过来各种各样的山和树,把自己像孙悟空一样压在下面。
左边的山上用宋体小四号写着“横断山脉”,右边的山上用微软雅黑写着“长白山”,把自己狠狠挤压,根本逃不出来。
……
但是今天,她不在天台。
她被外婆的一通电话叫回了家。
……
不太宽敞明亮的房间里,四个人围坐在小小的桌子前。
桌上摆着五菜一汤,十分丰盛。黄怀予低头猛吃,看也没看旁边的人。
……刚刚外婆给自己打电话,说她爸爸来了。
她外公最近刚做完手术出院,她爸爸拎着两箱东西过来看望,外婆立刻做了好几个菜,并且把一向不在家里吃晚饭的黄怀予叫回了家。
“爸,你最近身体怎么样?”
刘远放下筷子,看着旁边脸颊凹陷的老人,“你瘦了这么多!”
外公咳嗽了两声,颤颤巍巍地扶了一下头上的帽子。
“没事,手术还比较顺利。”
“那就好。癌症真不是开玩笑的,更别说你还有两个癌症!”
“是啊。”外婆在一旁带着埋怨说道,“你看他,抽了几十年的烟,黄怀予小时候还让他戒烟,也一直戒不掉。现在得了一个肺癌一个胃癌,总算再也不抽了吧。”
几人已经吃的差不多了,外婆给刘远端上了一杯茶。他接过,顺手就想拿出兜里的烟出来抽,动作顿了一下,想到了什么,还是没有拿出来。
他转头去摸包,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塞给外婆。
“上半年欠的生活费。还有爸病的这么严重,一点心意。”
……
黄怀予还在低头猛吃,正在解决掉桌子上最后两盘荤菜。
刘远的目光终于移向黄怀予。
“现在这么瘦了?”
他眼里带着笑,调笑着说:“漂亮多了。以前那是真的胖啊。”
“……”
黄怀予听到这话,头也没抬,动作也没顿,只是继续啃着手里的鸡腿。
面前的人仿佛还没觉察到黄怀予似乎不愿意提这个话题,还在满脸兴趣地问:“怎么瘦的?是不是每天节食,不吃东西?”
黄怀予浑身僵硬,依然没回答。
外公在一旁接话:“高一的时候每天都出去减肥跑步嘞!减肥减得才辛苦!”
“没有没有!”外婆瞪了外公一眼,帮黄怀予说话,“没有减肥,就是抽条了,自然就瘦了。”
“哦哦,那真是女大十八变。”
“……”黄怀予咽下嘴里的鸡肉,听着对方嘴里的“漂亮”、“瘦了”,浑身不痛快。
……
“听说你最近买了套房?”外婆不经意间提起一句。
“……哦。”刘远像是没好意思回答,过了一会才接道,“是。”
“哦,蛮好的,在新区那边吧?”
“是,马上刘子扬要考高中了。”
他说到这里,就不再接着说下去了,似乎是不太想在这里提到太多“刘子扬”的事。
“哦。”外婆点点头,拿起桌上的橘子,又问到,“成绩还可以吧?”
“不行不行!”刘远笑着摆手,“很一般。”
“怎么个一般?考多少分啊?”
刘远脸上的笑仿佛马上就要维持不住了,他喝了一口茶,慢慢说:“班上倒数吧。”
“是吗?”外婆点点头,像是终于问到了自己想问的,心情变得很好。
刘远有些尴尬,又把话题移到黄怀予身上。
“黄怀予初中的时候成绩蛮好的吧?”
“那当然了!”外婆满脸自豪,“她初中的时候一直都是前二名!不然怎么考上了一中呢!”
……
人走了。
黄怀予终于放下了筷子。席间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埋头猛吃,桌上五个盘子全部空了。
“好吃吧?”
黄怀予站起身收盘子,点点头:“好吃。”
外婆喜笑颜开:“那就好。我早晨特地去二街给你买的菜,本来想明天中午弄给你吃的,没想到你爸说晚上要来,所以就做了算了。”
她拿走黄怀予手上的盘子:“你别动,家家来!你等会还要上晚自习。”
黄怀予手上空了,干脆拿了个橘子,站在厨房门口,一边吃一边看外婆洗碗。
“家家。”
“哎。”
“我爸给了多少钱?”
“没看。”外婆笑笑,“能有多少钱?不就最多一两千块?每个月都该给的生活费,他还拖着不给,上半年的都拖到现在9月份才给,你指望他给你多少钱?”
……
黄怀予捏着手上的橘子,不说话。
……
“你妈你爸在你三岁的时候离婚,你妈就去魔都打工,家家爹爹养你到现在。你爸管过你什么?他第二年就再婚了!”
“你看你那个弟,成绩差得要死,你爸还天天挂在心里,房子都给他买好了!”
“到你这,你爸就没钱了,每个月给几百块生活费还要三催四催!”
“当初你妈怀你的时候,你爸带人去查性别,查出来是个女孩,你爸和你奶奶当时就不高兴了!生下来以后更是没个好脸色,离婚的时候都不愿意要你!”
“家家和爹爹把你养大,你从小就成绩好,不让家家爹爹操心!家家就希望你考个好大学!”
……
她佝偻着身影,手上洗着碗,嘴上絮絮叨叨抱怨着。
……
黄怀予把手里的橘子扔进了垃圾桶,感觉是把自己也扔进了垃圾桶。
“我回学校了,要上晚自习了。”
她转身离开。
*
谷奕躺在床上,懒散地叫:
“白度。”
没人回应他。
“白度!”
“啊!咋啦哥!”
“让你来TIMI!你干啥呢?”
谷奕爬起来看着下面坐在桌子前背书的白度,脸上仿佛见了鬼一样不可置信。
“你什么时候还学上了?!这是你吗?!”
白度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明天就月考了,临时抱一下佛脚。”
“有用吗?”
“……”白度泄了气,“确实没什么用,以前都会抱佛脚,还是考得一样烂。”
“那不就得了!”
谷奕又躺回来,看着天花板,嘟囔道:“一个个的都这么认真,不就是个月考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他晃着腿,突然想到什么,极其不自然地开口:
“哎。”
“苏琬……是不是成绩很好?”
……
他上课时偶尔也会有清醒的时候,这种时候就会看见老师点苏琬起来回答问题。
那些函数,那些公式,他一个字都看不懂,可是苏琬却能一下子答出来。
至于黄怀予……她好像更厉害,因为只有遇见那种全班都错得很多的题目的时候,老师才会点黄怀予起来,让她说一下自己为什么能做对。
……
“对呀,苏琬当然成绩好了,她可是我们班第二名呢。”
“成绩最好的是黄怀予,年级前十!”
下面传来白度傻兮兮的崇拜声音。
谷奕没回答。
他下了床,坐到桌子前,轻轻拿起了书架上的一支笔。
——那是一支粉色的梦想牌中性笔,文具店里最普通的款式,两块钱一支。
可这位用过无数大牌钢笔的谷大公子,此时却不自觉地放慢了动作,眼里也带着自己丝毫没有察觉出来的小心和珍视。
……
他又回忆起这接近一个月以来,自己坐在那两人旁边的感受。
她们两个在教室里一前一后地坐着,极其合拍,仿佛带着一股天然的气场。
那是对自己熟悉的领域的信心,对数不尽的浩瀚知识的渴望,对自己光明的未来的期盼。
自己虽然坐在她们身边,却好像永远也融不进去,好像永远都和她们隔着一层天然的屏障。
……
突然,谷奕想到了什么,惊慌失措地拍了一下自己。
他在想什么!
他不是问题少年吗!
他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叛逆富二代吗!
他的人设怎么会崩塌得这么快!他怎么会堕落得这么快!
……
谷奕极其恐惧地咬咬牙,用力拍拍自己的脑袋。
他才不想融入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