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怀予睁大了眼,围着杯子看了好几圈,仔细观察了一下这杯她人生中的第一杯酒。
她在脑子里挤出了几个贫瘠的形容词:“橙黄色的。有冰块。真好看。”
随后没等李鸣月说话,她立刻拿起杯子,仰头,一口气咕隆咕隆全部灌了进去。
“!”
李鸣月惊呆,抢过她手里的杯子:“你!你猪八戒吃人参果啊!”
眼前的女生任由她把杯子抢了过去,咽下嘴里最后一口,眨眨眼,砸吧了一下嘴唇,给出一个评价:
“像汽水。”
“……”
李鸣月瞠目结舌地看着手里空空荡荡只剩冰块的杯子。
“楚门一中现在这么抠?考个试没水喝的?把你渴成这样?”
“……”黄怀予没说话,也没动,静静地等了一会。
她等了半天。
先是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温度依然正常。
又量了一下手上的脉搏,发现跳动平缓。
最后还在脑内默背了一下《蜀道难》,发现倒背如流。
……一系列检查工作都做完,她终于发现,自己没有任何奇怪的反应。
“为什么我还没有醉?”
她皱眉问道。
……
李鸣月叹口气,无奈地看着她。
“早就知道你来我这没安好心。你小姨我真是太了解你了。”
她拿走手里的杯子,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
“无酒精的。”
“就是汽水。”
……
黄怀予生气地喊:“你骗我!”
“死细裸。”李鸣月回头,恨铁不成钢地骂了一句楚门话。
“你来我这,本来就是瞒着你家家来的。你要是喝得醉醺醺地回去,这不是摆明了你大晚上不上晚自习,结果来我的酒吧花天酒地?”
“你是想让你死还是我死?”
“……”
黄怀予被吼懵了,呆呆地看着她,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哦。对哦。”
但是她又立刻反应过来,梗着脖子喊:“谁说我会醉醺醺地回去?万一我酒量很好呢?”
——然后她就看见,李鸣月脸上露出了一个嘲讽意味十足的表情。
“每一个第一次来喝酒的人,都这么说。”
李鸣月再也没理会这个死小孩的壮志豪言,转身冲着厨房喊:“小周!上菜!”
……
小周打开厨房的帘子,穿着他的粉色小熊围裙,托着一个比脸还大的托盘。
“咸蛋黄炸鸡翅,两盘。”
“孜然牛肉串,五串。”
“秘制羊肉串,五串。”
“烤脆骨,五串。”
“炸薯条,大份。”
“炸芝士球,大份。”
“唐扬炸鸡,大份。”
……
“最后一份,油炸花生米和凉拌黄瓜。”
……
李鸣月看着满满一桌热量爆炸的油炸食品,偷偷去看黄怀予的表情,果然看到了她脸上饿狼般放光的眼神。
……她露出了满意的笑。
怎么样!还是她了解她外甥女!
从小就爱吃炸的!
以前胖的时候喜欢吃,现在瘦了依然喜欢吃,食量一点没变,反而吃得更多,吃相如同《山海经》里的饕餮,《动物世界》里的蟒蛇吞掉大象。
——果然,小周手还没收回来,黄怀予已经飞快地冲去了旁边的厕所洗手池,仔仔细细地开始洗手。
……小周远远看着那个跳起来就飞奔去洗手池的身影,面露难色。
“老板,这么多菜,多浪费。”
“浪费什么?”
“她这么瘦一个小姑娘,怎么吃的完。”
“哼。”李鸣月哼一声,双手抱胸,“我只盼她别再加单,我都谢天谢地了。”
“?”
“可是……”小周拿起桌上的一次性手套,“这有手套,她都不用,洗手就洗了这么久……”
“哼。”李鸣月又哼一声,“人家这是磨刀呢,准备大干一场了。”
她转过头,拍拍小周的肩膀,轻飘飘地说:
“你看过《山海经》吗?。”
“什么?”
——她凑近,轻声说:“让你亲眼看看上古神兽长什么样。”
……
小周满脸困惑,下一秒身边就感觉一阵风吹过,一个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速从洗手池的方向冲回来,坐在座位上,拿起炸鸡翅就往嘴里塞。
“……”
小周看得张口结舌。
他张着嘴的那十秒钟,眼前的女孩已经迅速咽下了第一个鸡翅,手同步伸向了旁边的牛肉串。
耳朵旁又传来李鸣月轻飘飘的声音:
“现在是第二个节目,《动物世界》实况转播,非洲草原上的一只蟒蛇正在生吞一头大象。”
“……”
他缓缓找回意识,转身进了厨房,喃喃自语。
“我……我去看厨房冰柜里还有多少东西。”
*
乐队上台,灯光熄灭,一束金黄色的明亮的光打在舞台正中间。
李鸣月说的那位从帝都来的大人物——一个高个金发男生,终于在所有人的目光下,走上舞台。
他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卫衣,整个人高挑瘦削。一束灯打过来,在那一瞬照亮他深邃的眉眼,又很快移开。
明明灭灭,光只停留一瞬,他又消失在黑暗中。
音符跳动,旋律流淌,他一个人站在世界中央,孤零零地唱着自己的歌。
……
李鸣月抱胸,站在台下录音室门口,静静听着这首歌。
这是楚恒的原创,《孤单行星》。
她大学毕业后就进了新娱公司,在新娱公司当声乐老师。也是在那里,她认识了当时还是练习生、现在已经出道了三年的楚恒。
这个小孩年纪很小,长得好看,不爱说话,性格内向,在练习生里没什么朋友,一个人独来独往。
但是,他非常有唱歌天赋。
所以他给李鸣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李鸣月这人自来熟,不管你理不理她,都不耽误李鸣月理你。所以一来二去,李鸣月竟然成了整间公司里,唯一几个能和楚恒聊两句的人。
她很看好楚恒,毕竟只凭他那张谁看谁惊艳的脸,他也不会被淘汰。更何况,他唱歌好,又肯认真练,每天都泡在练习室里跳舞,大半夜还给李鸣月发消息询问声乐技巧。
这样的好苗子,所有人都看好。楚恒被选上是迟早的事。
果然,他每次练习生考核都断层第一。最后他成功被选入STAR成为主唱。
那一天的宴席间,两人碰杯,楚恒真诚地点头:“谢谢李老师的照顾。”
“叫什么李老师!叫月姐!以后姐罩你,大明星出道了也不要忘了你姐啊。”
那一刻,李鸣月才终于看见他露出的一点浅淡笑意。眉头舒展,桃花眼微微弯起来,有些腼腆,却很真诚,带着真心实意的喜悦。
“好,谢谢月姐。”
……
要兴致勃勃地开始总是很容易,只是不是所有事情都能有同样完美的结束。
STAR出道两年依然没什么水花,慢慢所有人都懈怠了。李鸣月明显感觉到其他成员上课时都漫不经心,迟到早退,两年前的干劲早就被消磨干净了。
——除了楚恒。
他依然自律地节食,自律地练习,自律地为每一场来之不易的演出做好所有准备。
他明明没变,可是李鸣月却觉得,他是变得最多的一个人。
——因为他更加沉默,更加消瘦,更加寡言,更加冷淡。
两年前那个还会因为被选中而在觥筹交错之间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的小男孩,现在已经变得消沉冰冷,眼神漠然,仿佛对世界上任何事都失去了兴趣。
她看在眼里,这个圈子里最不缺的就是精神疾病。她有问过,有打听过,甚至在他状态不好时建议他去看医生。
可是他只是沉默,只是摇头,说没事,一切都好。
其实李鸣月多多少少也能猜到一点。当了STAR好几年的老师,几个成员的真实性格她也很了解,她很合理地想到了因为家庭背景而自命不凡的赵焰,一山不容二虎,队友其实是对手。
只是没想到,再后来,就出了那件事。
……
她终于明白了权力的可怕,认清了那群高层的真实面目,也在兜兜转转中终于看清楚,不论是自己,还是其他人,都已经是这场高层之间内斗的牺牲品,都已经是这个烂透的世界里无人在意的蚂蚁。
她想明白了。她做了自己想做的,找到媒体公开了所有事,让受害人沉冤得雪,让贾威受到重创,最终,她拒绝了梁吟东的挽留,毅然决然离开了这个自己生活了九年的大城市,回到了楚门。
和她一起回来的,还有她的老乡、她的高中同学、她的女朋友,喻轻泉。
……
那个城市的所有人都和自己断了联系,她也觉得再正常不过。只是居然还能有一天再收到那个沉默冷淡的学生发来的消息,是她没有想到的。
联想到贾威和赵焰,李鸣月似乎终于在那一刻恍然大悟,在这三年里,他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李鸣月可以逃离,可是楚恒却逃离不了。
于是只能一个人这样沉默地、逆来顺受地,承受这一切。
……
他最近喜欢上了作曲和写歌。
不过与其说是喜欢,不如说是唯一的发泄方式,毕竟他早已经失去了“喜欢”一件事物的珍贵感情。
有时候他会把自己这几年写的歌都发给自己看,已经攒了满满几个文件夹,旋律都是哀伤的、沉闷的、看不到一丝希望的,透露着创作人苦闷抑郁而无处排解的心情。
在插着耳机听完楚恒的曲子的那个瞬间,李鸣月看着自家刚刚装修好的酒吧以及招募歌手的宣传单,灵光一闪,决定帮他一把。
也许不为了出名,不为了展示,只是想让他所有的情绪有一个出口。
她问楚恒,愿不愿意来楚门,来她的酒吧当驻唱歌手。
……
本来是一边听彩排一边回忆过往,可是李鸣月怔怔看着台上的人,握着话筒,神色清淡,缓缓唱着歌,一双桃花眼微微垂着,鼻梁高挺,轮廓修长,本就苍白的肤色在灯光下近乎古希腊雕塑。
……她有些看呆了,脑中不合时宜地默默浮现出“美丽”这个形容词,这小子,怎么几个月不见,又变更好看了?
乐队键盘手失误,弹错了一个和弦,她反应过来赶紧拍醒自己,自己好歹堂堂一个老板,怎么又被楚恒给帅晕了?
她估摸着黄怀予快吃完了,转身准备去问问外甥女还要不要加菜。
——结果转头就看见,空荡荡的大厅里,黄怀予坐在舞台正下方,手上拿着一根吃了一半的串,整个人静止,一动不动,呆若木鸡,嘴唇微张,怔怔看着台上的人,眼里都有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