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琬完成了一桩大事,心头安宁下来,却在这时接到了妈妈的电话。
对面苏明很急,问苏琬有没有看见家里书桌抽屉里的纸条,很重要,现在突然找不到了。
“……”她笑容凝固,低下头,“就在抽屉的盒子里。”
“哪个盒子?是不是那个不锈钢的盒子?”
对面传来窸窸簌簌的声音,应该立刻起身去翻找了,一边找还一边念叨:“借条是很重要的东西,一定不能不见……”
苏琬不关心这个,只是询问:“你刚下班吗?吃晚饭了吗?”
对面回应敷衍。
手上动作不停,还是在不停翻找。
苏琬没有等到回答,继续固执地问:“吃晚饭了吗?你胃不好,不能饿着,现在已经快十一点了。”
“……”对面似乎是终于找到了,松了一口气,没有理会晚饭的问题,继续说,“以后你打扫卫生别动抽屉里的东西啊,就擦擦桌子地板就好了。”
——声音疲惫,有些沙哑。
“我问你吃晚饭了吗?”她持续地问。
“没吃。不要紧,我不饿。现在太晚了,算了,明天还要早起。”
“……”苏琬语气柔和下来,“我上周末回家在桌子上放了一盒饼干,你先垫一下。”
“什么饼干?你买了就自己吃呀,留给我干什么?你学习这么辛苦,买了就自己吃。”
对面絮絮叨叨,声音沙哑,说着自己不饿,说着钱应该都花在苏琬自己身上。
“不行,留给你的。你现在就吃。”
苏琬难得语气强硬。
——对面却没有回答,还是一直说“留着”“不吃”的碎片话语。
围绕着一包五块钱的饼干,进行的重复的短小的没有意义的回答,在小小的听筒里像幽灵一样游荡。
……
苏琬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她走到走廊,抬头。
——夜空很美,星星很亮。
她的目光落到对面不远处的楼房。
男寝三楼走廊上,一架通身黑色的极其昂贵的天文望远镜,正直直地对着她。
……耳边幽灵仍在飘荡,一包五块钱的饼干引发的碎碎无序的沙哑声音还在环绕着她。
苏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
它安静地、理所当然地矗立在那里,黑色的镜头一尘不染,层层叠叠像是黑洞,像是宇宙的缘起,像是她永远也够不到的遥远星空。
此时此刻,她和这架望远镜在同一层,同一高度,短暂地相遇在三楼。
可是望远镜的镜筒,却朝向了上方墨色漆黑的夜空。
——她一眨不眨,眼睛干涩,像是有什么液体要滴出来。
……
她突然做了一个决定。
苏琬出声打断对面的话,声音里带了一丝执着。
“我找了一个兼职,每周末可以赚800块左右。”
“我们可以不用那么节约了。”
……
对面愣了愣,声调骤然有些拔高:“什么兼职?”
“家教,教初中生。”
“……”苏明嘴唇抖了两下,觉得血液都集中到了脑子里。
“苏琬,你知道你现在是高三吗?你每天自己学习的时间都不够,还想着去做家教?!”
“位置不远,都在鸡鸣区附近,我以后周末就不回家了。”
“你现在是妈妈的话都不听了吗?妈妈在外面工作就是为了你好好学习,你是存心想让妈妈担心吗?!”
“我已经和这几个家长都说好了,下周末就开始试课。”
“我已经说了好几遍,家里没事!没事!不缺钱!你什么都不用操心,你就好好读书,好好考试!你为什么老是想着赚钱的事呢?!马老师上次家长会还说了你进步很大,让你保持,你要加倍努力,怎么还能分心去做这种事呢?!”
“每周有了这800块,我们就能宽裕很多了,你记得每个星期天晚上下班以后都要按时吃晚饭。”
——“苏琬!!!”
苏明极其生气,讲了这么久,苏琬像听不到一样自顾自地交代,根本不是商量,而是单方面地通知。
她痛苦地低吼:
“你太让妈妈失望了。”
……
一记沉闷的猛锤砸下来,苏琬站在原地,握着手机,嘴唇颤抖。
电话两端都陷入静默,只留下母女两人遥远且只靠信号才能传递绑定的呼吸声。
明明是曾经一体的血缘关系最浓厚的母女,此时此刻却隔着遥远而不可见的距离。
苏琬模糊中听到自己破碎的声音。
“下个月是爸爸忌日。”
“我们一起还债,好不好。”
“……”苏明哽咽。
“琬琬,我想你好。”
“妈妈,我也想你好。”
苏琬抬头。
星星离她好遥远,哪怕全世界都告诉自己,只要努力学习就可以向高处走,就可以离星星更近一步。
可是她很努力地学,日夜颠倒地伏案,手腕酸痛地执笔,数着星星过了四千个日日夜夜,却还是走不完这段距离。
转身看看,周围的人明明和她走着同一条路,可是TA们却在自行车上,在汽车上,在飞机上,在火箭上。
那些人一路冲得好快,好远,冲到了她望也望不见的地方,溅起了一大片红色的尘土。
——回头望望,周围唯余寂静,只有自己还在原地。
原来,她怎么可能只用自己的两条腿,走完这漫长的几光年呢。
她的眼泪流下来。
……
2017年10月22日,晚上十一点四十五分。
距离苏琬的17岁生日还有十五分钟。
她一个人躺在寝室坚硬的单人床板上,四周寂静一片,黑暗像无处不在的雾气一样渗透了她身体的所有毛孔。
……
突然,电话响起,尖锐的声音打破沉静。
“琬儿!救命!我在我家门口看见杨天奇带着两个男的在等我,他们手上还有刀!我好怕!”
苏琬心一震,一个骨碌从床上坐起来,用最快的速度穿衣服下床,却不小心在黑暗中踩空,从床边两阶楼梯高的地方摔了下去,背上钻心地疼。
她立刻爬起来,跌跌撞撞地穿上鞋,夺门而出。
*
打开寝室们,冲出去的那一瞬间,却在黑暗的楼梯拐角看见两个人影。
——两个极其熟悉的人影。
一个女生,坐在地上,头上戴着尖尖的派对三角纸帽,手上扯开一条红色的横幅举过头顶,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一个男生,散漫地倚在墙边,个子很高,短寸,穿黑色T恤,左手和右手都拎着五颜六色的礼物袋。
而在两人中间的地上,放着一个巨大的三层奶油蛋糕,插满了粉色的蝴蝶结和闪闪的钻石。
中间两根蜡烛“17”微微燃着跳动的火焰,荧照出淡黄色温暖的光,照亮了这一方小小的黑暗的楼梯角,也把这两人笼罩在光明里。
“Surprise!”
……
苏琬静静地站在原地。
她站在楚门一中女生寝室三楼的角落,破旧,黑暗,寂静。
她好像在笑。
可是笑着笑着,却发现脸上一片湿润。
“傻子。害我担心。”
她咧嘴笑出声,可是声音却沙哑哽咽得不像话,喉咙像是吞下了太多酸苦的情绪,在黑暗里待得太久。
……
“看!我提前两周去市中心给你定的三层大蛋糕!上面还有公主蝴蝶结和粉色钻石!你们女孩子是不是都喜欢这个?”
“大傻,你是不是傻!我早就跟你说了苏琬不喜欢吃甜的,不要定这么大的蛋糕!你看,她现在都哭了,肯定是不喜欢这个蛋糕!”
“她一定喜欢!”
“这么大怎么吃得完!”
“我们一起吃不就完了!就你事多。”
“你还弄个这么大的粉色蝴蝶结,她喜欢的是紫色!不是粉色!”
“谁说的!这个粉丝蝴蝶结多好看!”
“她不喜欢!”
“你说了不算!”
“是你了解她还是我了解她?我跟她认识十二年了!”
“认识久又怎么样?你的信息早就过时了!”
“放你大爷的屁!我跟她之间的所有信息都持续更新!”
“你过时!”
“你放屁!”
“过时!”
“放屁!”
“过时!”
“放屁!”
……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言辞激烈,难分难解。
……
苏琬走向两人,坐了下来,拿起旁边的叉子就舀了一块奶油,吃了下去。
“……”吵架声瞬间停止,黄怀予住嘴,转头眼巴巴地观察着她的表情。
“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太甜?你一直都不喜欢吃甜的东西的。”
苏琬用力咽下去,眼泪滑进衣服里,哭着说:“特别好吃。”
谷奕一下子露出极其得意的笑,长腿一伸,也坐了下来,吊儿郎当地冲着黄怀予龇牙。
他模仿者苏琬抽抽噎噎的声音,复述道:“特别好吃。”又冲黄怀予挤眉弄眼,仿佛赢了全世界。
“那你为什么哭?你说实话!别怕我罩着你!”
黄怀予气愤地瞪谷奕。
苏琬放下叉子,哭得更厉害:“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大的蛋糕,太腻,吃不完。”
“!”黄怀予闻言一下子支楞起来,看着谷奕瞬间变化的表情,一边大笑一边揽过苏琬的肩膀,安心地敲了敲,摆出一副十分惬意但是欠揍的表情:“太腻,吃不完。”
……
苏琬擦掉眼泪,看着两个人,说:
“每次你们一见面,我就只能在旁边听着你们吵架。”
“难道今天给我过生日,也只有听你们吵架的环节,没有其他的环节吗?”
……
“哦!对哦。光顾着吵架了,差点忘了正事。”
黄怀予一拍脑袋,伸手去旁边的袋子里拿出一大堆五颜六色的东西,然后从里面翻出了一个紫色的纸皇冠,隆重地戴到了苏琬头上。
又抽出了一个绿色的圆框眼镜,打开眼镜腿,插进了谷奕的耳朵里,卡在谷奕额头上。
最后摸摸头,检查了一下自己头上的黄色尖角纸帽。
——一切都没问题了,她兴冲冲地站起来,掏出手机:“第二个环节,拍照!”
她打开前置:“三——二——一——耶!”
她收回手,看了一眼,点点头:“拍得真好。”
——“第三个环节,收礼物!”
她从谷奕手边拿过那一大堆大大小小的纸袋,兴奋地递给苏琬:“一个个拆。”
……
苏琬拿出第一个,看了看,是一个非常软非常厚的枕头,摸着材质很舒服,但是尺寸却不怎么大。
“第一个礼物!是热心市民林潇潇小姐和李唯艺小姐联合送出,课桌睡觉枕头一个。大小和课桌弯眉适配,趴在上面睡觉,马辉的声音都能成为舒缓的摇篮曲,尖锐的上课铃声都能成为梦中的呼唤。”
苏琬扑哧笑出了声。
她继续拿出第二个,是一个吹风机,但是比起一般的吹风机要小很多,拿在手上正好,很可爱。
“第二个礼物!来自暖心舍友陈静小姐,小功率吹风机一个。知道你舍不得买,于是直接替你做了决定,以后再也不用担心寝室跳闸,也再也不用去一楼公共浴室排队吹头了。她真的,我哭死!”
苏琬目光柔和起来,嘴角漾起一个柔和的弧度。
她迎着黄怀予期待的目光,拿出了第三个。
——是一个精美的盒子,上面有一个商标“bird”,拆完一层包装还有一层,层层叠叠足足能拆下来三层包装。
拆到最后,苏琬发现是一个粉色的仪器,像一个巨大的耳机,只是这个“耳机”几乎和手一样大。
她把盒子翻过来,只能在楼梯间昏暗的光线下看到“女性”“秘密”“快乐”“吮吸”几个字。
“第三个礼物,来自全世界最了解苏琬的杯子!”
“女性小玩具一个。”
“三档吮吸,五档震动,全身防水,自动加热,双头秒潮,体内体外,无所不能!为你的17岁带来青春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