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好像越来越憋闷,周围人似乎越来越拥挤,一切都在逼着她往外走,逃离这个四四方方金碧辉煌的大房子。
能保持清醒的最后,她起身去了卫生间。
水龙头都是金色的,哗啦啦放着冰冷的水,流到手背的皮肤上,冷意似乎终于让她清醒了很多。
镜子里映出一张光彩照人的脸,很漂亮,却好像怎么也不像她,眼里的陌生让她莫名感到胆战心惊。
谷奕那边结束了吗?会不会在找她?这个想法好像一下子把她拉回现实,明天是谷奕生日啊,自己答应了他要和他一起过的,要是食言,他会很难过的,也许会很委屈地看着自己然后求抱。
苏琬草草收敛了一下情绪,转身就准备回去。
才刚走出来卫生间的大门,迎面就扑上来一个人影,把她用力地往后一撞!
肩膀被那一下猛烈迅速的撞击弄得生疼,她本就瘦弱,这一下直接被撞翻,失去平衡不由自主往后踉跄,后背撞上了坚硬冰冷的墙壁,痛得皱眉,被撞倒在地。
她还没反应过来,紧接着就觉得胸前似乎被泼来一团东西,红酒的酸涩的味道瞬间充盈了整个鼻腔,胸前的绸缎衣料迅速被液体洇湿,冰冰凉凉粘腻沉重,甚至还有几滴红酒直接溅到了她脸上。
“哎呦,不好意思,没注意到有人出来。”
“哒哒哒”的高跟鞋声音敲击地面,一双纯黑色的细高跟出现在她眼前,高跟鞋的主人脚腕纤细,皮肤细腻,到处都显露出她不菲的身世。
一道柔和清脆的声音响起来,带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
“真对不起,把你衣服都弄脏了。这衣服很贵的,你可能靠自己的话一辈子也还不起了。”
“……”苏琬已经在这短短几秒钟之内迅速理清了所有情况,她双手撑着地面站起来,和面前的年轻女子四目相对。
“啧,真漂亮啊。红酒溅到脸上也这么漂亮,我见犹怜的。”女子抱着手臂,略略歪头,头顶镶着钻石的银色头饰随着她的动作瞬间闪过一簇亮晶晶的光。
“怪不得能被谷奕看上。”
“只是,你想多啦,跟你谈谈恋爱不算什么,把你带过来这种场合也不算什么。人贵有自知之明,你说对吧,苏琬小姐?”
那年轻女子满意地看着眼前苏琬浑身红酒的狼狈样子,放完狠话之后还想欣赏一下她被侮辱之后气愤流泪的样子。
——却没想到,眼前的人出奇地冷静。
尽管被撞倒泼了一身红酒、几乎今夜之后所有的社交活动都被毁了,但是苏琬神色平静,目光扫过她手上刚刚泼出去的空红酒杯,一把拿过来,转身到水龙头边接了一杯水,随后一把就朝着她的脸泼了过去。
“啊啊啊啊啊——”
那女子尖叫一声,神色惊惶,她瞪着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脸上滴下来的水,完全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穷人居然敢朝着她的脸泼水!
全毁了!她的妆造,她的限量晚礼服!全都毁了!
她怒气直冲脑袋顶,扬起右手就想毫不犹豫地扇过去——却被眼前瘦弱白皙的女孩一把抓住手腕。
眼前的女孩纤细却透着一股坚韧,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
“原来有钱人家也就这种教养。”
那女子脸上一下子青青白白,气得满脸通红喘着气,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苏琬松开了她的手腕,转身离开了。
*
走廊的路好像很长,天花板的灯太过耀眼,晃得人眼晕。
苏琬一步步走在走廊上,高跟鞋虽然跟不高但是脚掌已经隐隐透出酸痛。
大厅隐隐约约传来小提琴悠扬的声音,人们穿着高贵精致的衣服,世界像是也给他们打上一层光晕的幕。她垂着头,心头酸酸涩涩被攥紧般的难受也像是胸前这一大片洗不干净的红酒渍,和她本人一样狼狈。
“放开我!放开——唔!唔!”
前方安静的角落,突然传来一声凄惨的女声,可是求救的话还没说完就似乎被捂住嘴,随后响起身体撞击和鞋尖在地面上摩擦的声音。
苏琬浑身一凛,迅速走了过去。
只见无人的昏暗角落里,一个年轻女子被一个黄发男人狠狠按在地上,她挣扎得很厉害,可是她的嘴被身后的男人紧紧捂住,双手也被男人轻而易举地压制在身后。
她头发散乱,死命挣扎,却还是被身后的黄发男人一步步往后拖,眼看着就要被拖到身后的一个房间里。
苏琬的目光和那个女生的目光隔空交汇的那一瞬间。
只一秒钟。
苏琬脑子里轰的一声。
2017年9月,楚门人民路,两个彪形大汉,一辆停在路边的车,怎么也挣脱不开的手臂,以及杨天奇阴骘的笑。
她想也没想就跑上去,抄起旁边一个精致昂贵的花瓶,用力朝着那男人头上砸了过去。
“啊!”
那黄发男人惨叫一声,所有动作都变慢,慢慢松开了禁锢住身下女子的手,往旁边倒去,右手不由自主往后脑勺摸去,结果摸到了一手血。
程玥趴在地上,突然听见一声沉闷的重响,伴随着那男人的惨叫声之外还有什么瓷器碎裂的声音,随后身上的重量一下子轻了下去,紧接着就看见那男人仰躺着倒在了地上,红色的血液糊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
那一刻程玥还没反应过来,突然整个人都被翻了过来,随后就看见一个年轻女孩站在她面前。
胸前的衣服遍布一大片红酒渍,扔了手里砸了一半的花瓶口,弯腰就扯住她的手臂,想把她整个人拉起来。
苏琬喘着气,使劲去拉躺在地上的那个女孩。
可是怎么扯也扯不起来,那女孩似乎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软绵绵的,完全无法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她在苏琬的帮助下努力尝试却还是没用,哭着对苏琬说:“我被下药了,没力气……”
!
苏琬只觉得像是心头被打了当头一棒。
在胜家集团的酒会上下药,这男人一定是又是一个有背景的二代。刚刚三人动静如此之大,可是都过了这么久还没有看见一个服务生过来,足可见这件事情恐怕早就被打过招呼了,就算叫服务生过来也没有人管。
旁边那黄发男人还有意识,已经慢慢捂着头坐了起来,一边大声叫骂一边就掏出手机想叫人。
一旦他叫人过来,就真的没救了。
苏琬用尽全身力气,把程玥弄到了背上。
程玥体重不重,可是因为浑身没力气,整个人直直地往下坠,苏琬脚掌又开始生疼,高跟鞋像是刑具一样割着皮肤,她瘦弱的身躯一直在抖,跌跌撞撞就背着人往前方大厅的方向跑过去。
只要跑去大厅,就有救了!
谷奕就在那里!
她咬着牙往前一步步快步跑着,可是下一秒,面前大门突然打开,走过来两个壮年男子,满脸横肉,一脸邪气,结结实实挡住了两人的去路。
身后传来之前那黄发男人喘着气的笑声:“坏我好事,你完了。”
……
苏琬整个人都被掀翻在地,后背撞到地板传来尖锐的痛,一个男人朝她压过来,她抬起脚就用力踹向了那人的裆。
“啊——”
一声惨叫响起,那人捂着裤/裆跪了下去,额头冷汗直冒。
苏琬喘着气,还想挣扎着站起来,可是紧接着身后就又被一具高大的身躯死死压住,这下她再也没有还击之力,四肢全部被擒住,被压着趴在地上。
黄发男人一步步走到她面前,蹲下来,抬起右手就一巴掌扇在了苏琬脸上。
“啪——”的一声。
苏琬被打得眼冒金星。
紧接着又是“啪啪”两下,她整个人头晕眼花,脸颊上泛起尖锐刺痛。
“妈的,老子看上个小演员还需要跟谁打招呼?你们公司老板把你们送到这种场合,难道没教你们怎么伺候?装出一副贞洁烈女的样子给谁看!唧唧歪歪的,怎么说都不同意,下了药还不老实!”
“还有你!操你大爷的臭婊子!敢坏我好事!你知道我是谁吗!”
“妈的,还往我头上砸东西,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你哪家公司的?想救你同事是吧?一个个十八线小演员,不陪睡你们哪来的资源,心里都没点逼数?行,老子今天一次上两个!”
“都给我抬进去!”
苏琬被那几巴掌打得整个人都快要晕倒,可是还强撑着咬着牙保持清醒,牙根都酸了,她抬起头,对着黄发男人喊:“你在胜家的酒会上做出这种事,谷奕不会放过你的!”
“谷奕”两个字一喊出来。苏琬明显感觉到,黄发男人动作停住了。
“你知道谷奕是谁?”
他怀疑的眼神上下扫过眼前的女孩,长得挺清纯漂亮,他又认真看了一眼,这才发现她身上穿的衣服是当季新款,有几家小姐之前想要都没能得到,最后听说是被谷奕买下了。
这个想法蹦出来,他当下大惊,喘着粗气,审视怀疑的目光在苏琬身上来回扫,简直要把苏琬身上戳一个洞。
他慢慢站起身,掏出手机,对着苏琬拍了一张照片,发了出去。
不过几秒钟,对面马上打了一个电话过来。
“她是谷奕女朋友!”
黄发男人猛地一惊。
“操。”他骂了一句,“不可能!谷奕什么时候有过女朋友!”
“他今天第一次带来酒会的!之前一直和他坐一起!你怎么把她给打了!赶紧放了!”
黄发男人咬着牙,“操,我怎么把她打了,她还把我打了呢!妈的,什么女朋友男朋友,这女的家里什么背景?没背景不就是他妈的姘头!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手机对面还在苦苦相劝,黄发男人却早已忍不住怒火,直接挂断,冷笑着看向面前的苏琬。
“就算你是谷奕的人又怎么样?穷人家的女人,想玩多少玩多少,你真以为他把你当回事?”
他蹲下来,嘴角笑着,“告诉你吧,今天吴氏的千金也来了,她喜欢谷奕是圈子里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本来以前谷玉还没什么表示,但是今年胜家经营情况一般,吴氏是再好不过的合作伙伴。我来之前就看见谷奕被谷玉叫过去了,现在两方家长都见了,估计等会就跟吴氏千金订婚了。”
苏琬彻底地愣怔住。
刚刚在大厅里看见的两家人其乐融融的那一幕突然浮现在脑海里。
她的脸突然变得苍白一片,仿佛被冰水从头浇了个透彻,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铺天盖地的寒意几乎让她浑身颤抖起来。
“至于你?我让他把你送给我,他都同意,你信不信?”
男人眉眼猥琐,嘴里呼出的气一团团喷在苏琬脸上。他扯住苏琬的头发,手指慢慢滑到了她裸露的肩膀上。
窒息感像冰冷的蛇一样缠上来,疼痛感遍布全身,她整个人都如坠冰窟。
“别!放过她!”
旁边响起一声哭喊,程玥被一个男人压在旁边,她眼泪早已经流了满脸。
“不关她的事!求你了放了她吧!”
“妈的!闭嘴!”黄发男人被吵得心烦,懒得回应,直接冲两个男人挥挥手,“抬进房间里。”
房间昏暗,一丝亮光都没有,空气里到处都是令人作呕的味道。一墙之隔的走廊外就是光鲜亮丽金光璀璨的宴会大厅,上流人士拿着香槟杯翩翩起舞优雅无比;然而仅仅隔了一条走廊,昏暗的角落却像是最肮胀下流的地方,丑恶的人脸来回倾轧。
苏琬眼前昏黑。
别墅阿姨的打探,别墅佣人的鄙夷,酒会上无人在侧的孤单,被撞到泼了一身红酒的狼狈,被毫不在意地扇巴掌。
这里的所有东西都那么明显地排斥着她,她要保持体面安全地撑到酒会结束已属不容易,尽管心里那种强烈的羞耻和酸涩感已经快要把她吞没……可是只和程玥远远地对视了那一眼、那一秒,她就无法控制地冲了上去。
七年前放学回到家却只能看见父亲的遗像和几万块的赔偿金,一年前被杨天奇手下的两个壮汉扭断脚腕,以及现在被黄发男人下药往房间里拖——她被一种强烈的痛苦所驱使,程玥不是别人,是另一个她自己。
苏琬被按在地上,脸贴着地毯,温热的眼泪从眼角一路滚落下去。
脑子里却一次又一次清晰地浮现出谷奕的那张脸。
绝望充斥了她所有感官,她只是在想,他现在在干什么?
在和贵族小姐约会吗?穿着昂贵得体的西装,吃着精致的食物,听着有钱的上一辈聊几亿的大生意,说说笑笑之间就把婚事定了?
宴会大厅那么明亮,他还能听见她喊他的名字吗?如果听见了,他会离开他所在的那个高高在上光明耀眼的顶端,转身朝着这个阴暗的角落走来吗?
“砰——”的一声,房间门突然被一脚踢开。
苏琬浑身一抖,竭尽全力去看向门口,那个逆光站着的身影。
是他吗?
模模糊糊中,苏琬听见一道熟悉的女声。
“放开她。”
易南希微微喘着气,额角还有汗,显然是循声一间一间找到这里来的。
她装扮精致,长裙翩翩,视线扫过黄发男人,眼里流露出无尽的厌恶。
“还不赶紧滚!”她斥道。
“你他妈谁啊!”易南希逆着光站着,那男人看不清脸,火冒三丈地骂道。
“你说我是谁!”易南希踩着六厘米的高跟鞋,一步步走到他面前,直接照着他的胸口踹了他一脚。
直到看见她的脸的那一瞬间,那男人一下子傻了,“易……易氏银行的易小姐……”
他咬着牙,定在原地,几秒钟之后才低着头,朝着地面啐了一口,骂了一句扫兴。
易南希又嫌恶地朝着他的脸用力踩了一脚,高跟鞋尖锐的细跟划过他的脸,直接撕出了一道口子,把他的脸都踩得往一边偏。
“要我说几遍?”
他跪在地上,咬着牙不吭声受了。
易南希又踩,足足在他脸上踩了三四下。
他才站起来冲着身后那两个大汉一挥手,脸色极其难看地带人出去了。
……
苏琬听见易南希在打电话。
“带两套衣服过来。”
“还有,再带一双高跟鞋。”她满脸厌恶地把脚上刚刚踢过那男人的鞋子给解了下来,直接扔在了房间里。
程玥身上被重新披了一件外套,被两个女服务生扶着出去了。
易南希换上了新的鞋,给苏琬披上一件羊绒毯子,把她扶了起来。
“还好吗。”她脸上有些担忧。
苏琬垂下头,突然说,“可以报警吗?”
她声音嘶哑,脸上全是红色的巴掌印,头发散乱,一身脏污。
易南希闻言沉默了两秒,面色复杂,苦笑一声,“你觉得报警会有用吗?如果想让坏人得到惩罚,不如你直接去找谷奕来得痛快彻底。”
红酒渍已经干涸,胸前衣料粘腻皱成一团。
脚背被高跟鞋刮得生疼,脸上皮肤传来尖锐刺痛。
前方的灯光晃晃悠悠好像是人死之前的走马灯。
苏琬眼里的光彩一点点逝去,在那一刻只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心里轰地碎裂了。
她是学法律的,她是为了自己枉死的父亲而学法的,可是事已至此她才明白,谁会在乎地上的蝼蚁?正义永远也不会光顾,光明的太阳光从天空中洒落却早已经被屋顶的上层人给全部享有,蝼蚁只能永远低头,忙碌蜿蜒,一刻不停,在低矮坚砾的土地上被人踩死。
她的父亲也是,她自己也是,程玥也是。
就算到了易南希这个阶层,女人的性别也让她无法逃脱这一层层的压迫金字塔。她那么厌恶这个圈子里的所有男人,碰到一下都恨不得把鞋子扔了,但是她却不得不在这个圈子里选一个男人,和他结婚,过风雨无定的一辈子。
*
手机在手包里,而手包也早就在刚刚的混乱里不知遗失到什么地方了。
苏琬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宴会厅,像个无家可归的女鬼。
夏夜的冷风吹来,天上残月寂然无声。
胸前红酒渍已经干涸,原本华丽的礼裙变得脏污一片,脸上还带着红色的巴掌印,一碰就会刺痛。
门口的保安用看见女鬼一般的眼神看着她,被她这浑身狼狈至极的样子吓了一跳,愣在原地又不敢声张,于是就这么呆呆地看着她一步步走出去。
脚腕被磨得生疼,疼痛像是蚂蚁噬咬一般,每走一步都钻心的疼。前方路漫长而没有尽头,半山闲杂车辆无法进入,她提起裙边,像一个女精神病,一步步往山下走去。
宴会厅大楼旁的狭窄楼梯口,欧式装潢繁杂奢侈,一男一女正站在那里,身后是巨大的透明落地窗。
苏琬站在原地,脚像是生根了一样停住。
透过透明的玻璃,她看见,透明落地窗前的昏暗楼梯口,谷奕和一位年轻女孩站在一起。
女孩一下子往前走了几步,伸手抱住谷奕的脖子,踮起脚尖就往他脸上亲过去。
谷奕往后退了几步,两个人往后栽倒,消失在了落地窗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