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瑛回身走到门首,只见花影前立着个绿衣小厮,面白唇红,眉目清秀,手上提了一筠笼青绿绿的梅子,笑吟吟说道:“前头听说颜大小姐今日要和三小姐一起过来,小的便早早取了几朵新开的牡丹插在瓶里,这些青梅也是才在树头摘下来的,给小姐拿回去泡酒喝。”
碧桃闻言脚下微动,随即又停住,转过头看着颜瑛。
“那天在裴家宅巷里的,是你?”颜瑛将他认了出来。
少年即点头,应道:“小的白墨,全多谢了颜小姐那日救命之恩,二爷说若您多犹豫了半分,只怕小的也将舌头咬断了。”
颜瑛目光浅移,视线落在轻曳的斑驳花影间,稍息,向他问道:“你如今在庄子上做活还习惯么?身体如何了?”
白墨笑着又点点头:“也没有什么了,二爷只让小的管些花木,小的也喜欢侍弄这些。”说完,又想起手里拿的东西,于是再道,“小姐把这些青梅拿回去吧,都是挑着摘的哩。”
颜瑛浅牵唇角,说道:“你意我心领,但梅子便不必了,我这次过来也是为你家主办事,尚无寸功,岂好先取禄事。”
白墨听了,却径直朝碧桃走上来,一面笑回道:“原是摘下来迎小姐们的,三小姐那里也有,颜小姐莫要客气。”
颜瑛听他如此说,便不再拒绝,示意碧桃将筠笼接了下来。
“白墨,”颜瑛又问他,“你这里可得空认得路么?我午后想去趟黄柏陂的姨母家。”
白墨闻言便道:“小姐正问着人了,我送你们过去便是,只小姐是今日回还是明早回?若是要吃酒,还是明早回得好,路中有一段田坎纵横,怕天黑小姐不安全。”
颜瑛犹豫了一下,说道:“大约天黑前便回了。”
白墨应下去了。
颜瑛在原地站了站,又吩咐碧桃:“你去看看二小姐那边能得空过来没有。”
颜瑾正坐在穿廊下看檐外那株木绣球树上停的鸟,她轻轻摇了摇手里的扇子,那只灰白色的鸟就突然在枝上扑腾了两下翅膀,好像要撞飞出去,她忙将扇子停住,又拿目光去打量,刚瞥见那白绒绒的肚皮,碧桃就从角门里走了进来,替颜瑛传话请她过去。
颜瑾站起来就跟着她走了。
姐妹俩的小院中间隔着半爿池塘,颜瑾沿蜿蜒回廊走进颜瑛这里,才看见此处的清幽明媚,明间条桌上设着的那瓶牡丹她那里是没有的,想来应该是提前准备。
“你那里都安顿好了么?”颜瑛开了口。
颜瑾回过神,含笑颔首:“裴家周到,这里又不缺人手,早已铺设完了。我原说先让姐姐歇息会儿,等午间去三小姐那里赴宴时再来叫你的。”
“宴上我就不去了。”颜瑛道,“找你过来正是想说这件事,我身体不太舒服,待会去趟黄柏陂在姨母家略作休整,你这里便与裴三小姐多作应对,不要让裴家人觉得家里使我是专来给晦气,总之你我先携力瞒过这关口。”
颜瑾愣了两息才反应过来:“你身子怎么了?”
颜瑛大约是说着话有些累,呼吸微促,一时没有应答。
“这时节本容易感染风寒,大小姐这几日又有些操劳。”碧桃接了话说道,“今早她起来便觉得身上有昏痛之症,后来船上又吹了那么久的风,多少有些撑不动了。既是家里的事,还请二小姐这里多费些心。”
颜瑾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又对颜瑛道:“裴三小姐那里我去解释,只你正不舒服,这里的路我们既不认识,又没有信得过的人,你如何好去黄柏陂?不如想别的办法先把这一夜避过去,到明日若还有不妥,就只说是今夜里在这园子吹的风,他们也不好怪你。”
“我也该去看看她们。”颜瑛只这般说,“况且这到底是人家的地方,谁知能容得下几分动静。”又道,“你放心,我已找了认识的裴家小厮接送。”
颜瑾闻言,先是一怔,而后不知想到什么,没有应声。
颜瑛看了眼立在她身后的秋霜,略一沉吟,把在这里遇见白墨的事说了。
“我的事便就这样了。”她看着颜瑾,目光落在对方发间的蔷薇花上,忽而毫无预兆地想起了那道“锥地求泉”的签文,还有颜瑾说的“关公过五关”。
“你去吧。”颜瑛最后说道,“好生与裴三姐把这顿洗尘宴吃了。”
***
离开裴家宅园时,颜瑛仍是只带了碧桃和日常用的那只药箱,到门首前,白墨已先备好两乘头口候着了。
颜瑛骑在驴背上,远远见沿途有农家不时朝她打望,间或各有私语,她听不见那些人是如何说,只觉得身上又冷了几分。
先前还挂在树梢枝头的阳光这时候已不知被收去了哪里,天空上层层堆叠的云朵像一块块山石,白中泛乌。
田坎边有几个扎了角的孩童正凑在一起掏黄鳝,颜瑛才瞥了那甩甩荡荡挂着稀泥的尾巴一眼,额头就溅上了点湿意。
“这两日雨开始下得频了,不过好在时间都不长。”白墨一面掏出油伞来递给颜瑛两个,一面说道,“前面不远有个水磨坊,那里人家是庄上的老人了,小姐可以去那里歇歇脚。”
颜瑛估摸是他已瞧出了自己不妥。
这场雨大约是来得及时的。她心里这般想着,也怠用力气说话,一面开了伞遮雨,无声点头应了。
白墨便带着她们横田直径地往水磨坊那边抄了过去。
颜瑛已算不出过了多久,只是终于落地的时候脚下都有些踩不踏实了,像行在云端,稍不注意就要摔个面朝下。
好不容易平稳进了门,她也顾不得与主人家多寒暄一二,才刚在屋里坐下,便径向面前的老媪说道:“我先前来时吹了些风,有劳老娘带我丫鬟去灶上熬些驱寒的汤药,另着他们二人还未用过饭食,也烦你略整治一桌。”
言罢,她从袖里拿出一粒碎银放到了这被白墨唤作“关老娘”的妇人手中。
这关老娘不免一惊:“小姐的手好凉啊,果是穿得单薄了,可带了大蓬不曾?”又说,“便是有鸡有鸭也用不着这许多银子,况小姐还是园中的客人。”
颜瑛道:“成色银子,不当什么,本是借地避雨有所叨扰,收着吧。”
关老娘触掌便知这银子约莫五钱,便是八成银子也是大方了,于是更关怀道:“那小姐稍待,我领这姐姐去了,待会再给你灌个汤婆子来,也好先暖了身子。”
颜瑛没有多言,待得她们去了,便独坐在窗下,以手支额,闭目养神。
过了些时,她正昏昏然听着雨,外头忽高传来一声:“二爷来了。”
颜瑛倏而一惊,睁开了眼。
“你如何在此?”是裴潇的声音。
颜瑛坐在椅子上,姿势一动不动。
她听见白墨将陪自己往黄柏陂去的事如此这般一通禀了他,末了,提了句:“颜小姐就在这屋里歇着。”
话音落下,关老娘也迎了出来,颜瑛听着他们对话,才知原来裴潇也是路经此地想借个地方避雨。
又是避雨。
“家里有人病了?”裴潇在问。
关老娘便道:“颜小姐来时受了风,她身边姐姐在灶上熬驱寒的汤药哩。”又说,“二爷要不去我们那屋里坐?”
俄顷,裴潇说道:“不了,就掇个凳,我檐下坐着吧,也劳你多煮些姜茶来。”言罢大约也是给了些银子,说着,“剩下的你拿着,只当给那双身子的人补补。”
关老娘喜溢于声地谢着去了。
颜瑛静静坐在窗下,半垂了眸,双手交握于膝上,呼吸越发放得轻。
这农家不大,矮墙窄檐,她进来时已一眼看完,她又听得分明,裴潇就坐在屋外檐下。
良久,她深吸一口气,扬声唤道:“白墨?”
过了片刻,墙外窗下回来个声音道:“颜小姐休息好了?白墨一时不在,小的冯春,您有什么吩咐?”
颜瑛略略一顿,说道:“原来是冯大官儿,不敢当吩咐,我只是想问个事。”她无声地长长吸了口气,“我不曾买过闲书,不知现在最时兴的话本和戏本子那一些,大抵是个什么行情?”
冯春不答反问:“颜小姐近来想看这些本子?是想看哪一本?”
颜瑛便道:“我不看,是要赔钱给人。”
外面骤然安静下来。
过了片刻,窗里又投下一团昏影,几乎覆住她眼前微亮。
“颜大夫这是夺了谁人所爱,怎地不还书,只想赔钱了事?”裴潇清越的声音隔着窗纸传来,带着些许疑惑,携了几分笑意。
颜瑛抓着椅子扶手的手紧了紧。
“还不了。”她说,“那书有伤闺誉,我已烧了。”
窗里窗外不约而同又静了两息。
微影稍退,颜瑛听见外面一阵窸窣响动。
“颜大夫是在生我的气?”裴潇的声音再次传来,比先前似乎略远了些。
颜瑛道:“裴翰林言重了,小女岂敢。”
裴潇轻轻笑了一笑:“喜怒哀乐,本是心之所向,一念生便生,纵因情不得释放,却不是这一念的事。若要说不敢,你也救了白墨,那时你心里又想的什么,闺誉么?”
颜瑛微顿。
“颜大夫说自己素日里从不看闲书,但我却以为闲书自有闲书的好处。”裴潇又缓缓说道,“一本闲书,求名者只审名,观法者只度法,问情者只得情。但你若观心,便可观他人之心,本我之心——书中人非为你我,你我也未必做得了书中人。”
颜瑛心跳得有些快,掌心发凉,头里越发昏沉沉。
“裴翰林是高才,您说的这些,我听不懂。”她心里翻涌上一阵酸酸麻麻的痛意,“小女不过一凡人,只不明哪里得罪了裴二爷,要劳您这般拨冗,不顾斯文三番两次着意戏弄。”
他一时没有回音,良久,似是低低叹了口气。
“怪说我早上情知应饿着肚子出门,原是该在这里等着吃排头的。”窗外的声音似又近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