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大太太天还未亮就起了床,待她在香堂里念完了一卷经出来,裴潇已在堂前候着了。
她乍见儿子英英玉立的模样,面上已先露出三分欢喜,开口说道:“来得这样早,可是总算想起有话要与为娘说几句了?”
裴潇上前来扶了她,一面往桌前落座,一面回道:“昨日康太医给娘诊脉无恙,孩儿心里也放心了,只他这么大年纪好不容易从杭州来一趟,我想还是留他在庄上多住些时日。”
“谁又问你这些。”裴大太太说着,看了眼在一旁摆饭的芳汀,问他,“我把她差去为你打理起居,你大夜里又将人遣回来做什么?”
裴潇笑了一下:“芳汀是你的大丫鬟,我得她帮衬完了,自然要归还。”
芳汀摆下最后一碟小菜,低眉垂目,退到了一旁。
“芳汀打小在我屋里服侍,且不说日常起居,对迎来送往的事也有分寸。”裴大太太说道,“你如今在庄上休养,光冯春几个长随小厮能照料得多细致?我思来想去,还是得安个人在你身边才放心。”
裴潇笑了起来。
裴大太太蹙眉道:“笑些什么?”
“笑娘你敲的木鱼好听。”裴潇说道。
裴大太太噗嗤笑出来,蹙眉往他手上轻轻一拍,骂道:“浑小子,我便是唠叨也为着你好。”
母子两人又说笑了几句,大丫鬟明月从外面进来,向裴大太太说道:“颜小姐过来了。”
裴大太太微诧:“这么早?”于是对裴潇道,“那你去里头避一避吧。”
“她这时候来应也不打算与你多待,我去院子里吹吹风。”裴潇站起身来,“正好活动一下筋骨。”
他朝着门首就出去了。
颜瑛主仆正站在穿廊上,裴潇掀帘出来,两人的视线便乍撞在了一处。
她不由一顿。
而他只脚下略停,目光从她身上擦过,便径直走到了院中的水石盆景前,垂眸观望。
颜瑛立在原地,背脊微挺,没有动。
不多时,明月出来,请了她进屋。
裴潇抬手扶在盆中太湖石上,眼望着颜瑛进门的背影,吩咐旁边的冯春:“你去找白墨问问,昨日颜大夫那里有没有什么事。”
冯春道:“二爷不必找白墨,这事小的知道,昨天颜小姐与她姐妹见过两位太太后,院里直到后半夜才熄灯,晚饭时送进去的阿弥饭三盅里得两盅吃了些,一盅里没下两口。”
裴潇听了,沉吟片刻,说道:“你待会往四爷那边去趟,让他今日不必操心旁事,好生在二太太那里照应着。”
冯春恭声应下。
裴潇又继续看盆景,过了会儿,听见门首动静,眼眸微抬,看着颜瑛辞过明月,下穿廊径往角门行去。
石渠旁生着一株木绣球树,她从那树畔经过,清瘦的身影半掩其后,青白色的团团花瓣恰堆在她鬓旁、腕间。
裴潇目光微移,隔袖落在她的左手臂,良久,开口对一旁的冯春说道:“也是到了吃葱烧鲥鱼的时节,你拿银子去让人备了,这两日厨下轮番做些给各院都送去。”
***
颜瑛一路目不斜视地走出了裴大太太的院子。
抬脚跨过门槛,她略略一顿,少顷,回眸往门里看去。
穿廊曲折,木绣球迎风轻曳。
除此之外,旁的那些已都让这门檐围墙挡得没有影迹了。
颜瑛想起昨日离开翠仪堂时,她抬头看见裴潇的身影倚于楼上小窗,心里分明盘旋不停康太医说的那番话,却又忆起他在那扇农家窗外问她:那时你又想的什么,闺誉么?
想的什么?
她深深吸了口气,心道,或许如今不管自己想的什么,都是无能为力了。
颜瑛收转目光,径回了园中居处。
一进屋,她就看见坐在饭桌前的两个人齐齐站了起来。
“姐姐,”颜瑾先开了口,“你去裴大太太那里,没有带药箱么?”
颜瑛的药箱就摆在床房里,巡一眼便能看见。
戚廷蕴接了话道:“你这么两手空空地去,怎么说的?”又皱起眉,“别耽误了你们家的正经事,我已收拾好东西,既是裴三小姐使人为你请的我来,我待会也就去向她辞一声就是了。”
颜瑛扶桌在凳上坐下来,看了眼戚廷蕴打好放在一边的包袱,说道:“我去向裴大太太说,请她使人送你们先回去。”
颜瑾微顿。
“我……”戚廷蕴张口才要说什么,又被颜瑛示意止住。
“裴大太太留了你们。”颜瑛说道,“这件事就此翻过了——碧桃,把秀秀姐的包袱放回去。”又道,“吃饭吧,待会还要干活。”
言罢,她便先拿起了筷子。
颜瑾缓缓坐回去,又缓缓抄了手边瓷勺,半晌,方将视线默默从颜瑛身上收回。
义诊的地方被安排在了裴园果林外的空地上,那里早早已搭起连绵的棚幕,靛青的帘布层层相接,阳光下如一湾河水泛着浅浅亮泽。
已有来得早的村妇等在了棚幕里,又三三两两地聚着些孩童,绕在大人周围耍畔盲盲,只是间或跟着自家长辈往大路另一端张望。
颜瑛坐诊的棚幕在一排前首,地方最大,帘幕将棚子隔了内外两层,她面前摆了张宽大的条桌,如同那些坐堂大夫一样,桌上设着山石盆景的清供,笔墨纸砚亦是一应俱全。
她就坐在这桌子后面,不时用手边那盏碧螺春茶沾沾唇,润一润口,只是茶换过两道,却仍不见有人来。
碧桃出去看了一圈,回来后说道:“不知道那些人怎么的,旁边裴三小姐那里派的药丸子倒是去领了,可领完之后不是直接走了,就是又返回去坐着,裴三小姐那边也提醒她们在这里看诊,但就没人来。”
颜瑾忖道:“这些人以往都是有看惯的药婆的,姐姐才出来行医不久,又不曾在乡里走动过,说不准她们都想等一等。”
“可莲姑来松溪里第一天就救过人啊,”戚廷蕴道,“这还不够她们相信的?”
颜瑛没有吭声。
颜瑾看了看她,说道:“姐姐,还是想想办法吧?裴大太太已抬举了我们家出来,现在这种时候……自不当漠然寄托于他人。”
戚廷蕴眉头一皱,站起身,接了话道:“那我去吧,就挨个去拉,总有第一个禁不住我拽的。”
说罢就要往外走。
“秀秀姐。”颜瑛将她叫住,说道,“再等一等,若还没有人来,我出去行诊便是。”
说罢,她又抬眸向颜瑾看去,语气平静:“你也放心,本是我每日里做着的事,自从不寄托他人。”
颜瑾面上微顿,抿住了唇。
棚幕里一时静下。
外面忽传来一阵嘈杂,隐约似有人提及“药材”二字。
颜瑛起身走了出去。
一行人方出了棚幕,还未站定,就被迎面随风扑来的尘土呛了一下,颜瑛抬手用汗巾掩了口鼻,再定睛看去时,便一眼望见了不远处刚从轿子里下来的戚廷筠。
颜瑾也看见了,于是上前半步,站在颜瑛身侧,手里玉色销金帕子半掩秀面,说道:“姐姐,是戚府和程大户家一道来人了。”
颜瑛顺着她目光所示,先看见陪在戚廷筠身旁的两个年轻男子——戚大公子戚廷彦,上回裴家茶会上已撞见过,另一个看模样打扮,想便是戚廷彦的那个庶弟戚廷晖。
至于旁边另一拨人,想必便是程家的了。颜瑛这般想着,又看了眼这一列轿子后头跟的那些随众和驴车,竟发现除了车上成袋堆装的货物外,似乎还有个戏班。
那头裴雪君已率人接迎上去。
“小姐,”丫鬟秋霜在旁边说了句,“这戚小姐他们……怎么还带着大夫来啊?”
颜瑾没有应声,转而朝颜瑛看去:“姐姐,不如——”
她话还未说完,颜瑛已转过头,轻牵住了戚廷蕴的手,说道:“表姐,你陪我一道去棚里给乡民看诊吧。”
戚廷蕴虽回握住了她的手,眼尾余光却不时往戚廷筠那边扫了一眼又一眼,面皮发紧,少顷,口中说道:“莲姑,我肚子不太舒服,想去净个手。”
颜瑛道:“那叫个丫鬟陪你去。”
“不用,你这里忙着呢。”戚廷蕴收回手,弯了弯唇,“我去一会儿就回来了。”
颜瑛又伸过手来拉住她,目光轻轻落在戚廷蕴眼睛里,说道:“要是还不舒服就不必着急回来了,先回屋里歇着吧。”
戚廷蕴与她四目相视,须臾,点点头,转身去了。
戚廷蕴头也不回地绕道棚幕背后,趁着其他人没有注意到自己,快步进了果园的角门。
微凉湿润的林子里萦绕着些许清清淡淡的香气,戚廷蕴一时也分不出到底是枝叶断折的新伤,还是枇杷肉皮里的酸甜。
她走在果树下,心间起起伏伏。
她不该把颜瑛留在那里的。戚廷蕴这么想着,可她才生念要返回去,又鼓不起气来。
戚廷蕴放慢了脚步。
微风不时穿林而过,枝叶发出细细沙沙的微响,像昨夜里屋外下的那场小雨。
雨点忽然噼里啪啦砸下来。
戚廷蕴猝不及防被砸了个满头,抬手挡也挡不及,一时脑袋疼颧骨疼鼻子也疼,晕乎乎间正疑心是不是遭了冰雹,就被人隔着袖子把她仍挡在头上的那只手抓住了。
然后她便正对上了一双目光复杂的眼睛。
再看清这张脸——戚廷蕴不由呼吸微屏,疼地痛处一抽。
“哎呀,红了。”裴家四爷裴清站在她面前,手里还捏了个枇杷,“对你不住啊,一时没抓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