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正是蝉躁时，不过这山中自有几分凉趣。

谢凌霜缓步走到窗前透了口气，抬眼往下望去，山路蜿蜒，草木葱葱。

“谢老师，您还好吧？”工作人员小华有些歉疚地递来矿泉水，“都怪我，忘记给您准备晕车药……”

紧了紧手中的琵琶，谢凌霜温声安慰道：“没事的，只是有些头晕。”

这是一幢带院子的三层老洋楼，坐落在这市区的山顶，俯瞰着山下的城市中心。从半山腰往上的这一片，都属于顶级豪宅区，许多明星和富豪都在此置业。

今日她受邀来此，是要做慈善拍卖会的义演。听闻这屋主人收藏了不少年代久远的孤品，今日竞拍的所得则会全数捐给贫苦山区的孩子们——这也是她不辞辛苦来此的目的。

外面的天还未全黑，屋内已然灯火辉煌，名流齐聚。就在众人觥筹交错、谈笑风生间，谢凌霜抱着琵琶来到大厅，悄然落座。

“那不是民乐国手吗？前几天中外电视台还报道过。”

众人的目光随着那人望过去。只见谢凌霜着一席宽袍青衣端坐于台上，于见惯明星美女的这些富人而言，她的面容虽不甚出众，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气质。

她只是略施粉黛，眉眼间便透出清雅素净的韵味，宛如出水芙蓉，令人久看不厌，又若水墨画中走出的佳人，妙在风骨。

“是她，国家音乐学院最年轻的教授，也是琵琶大师宋令晖的接班人。”说话的是位四五十岁的男性，手中端着香槟酒杯，远远望着谢凌霜，眼中毫不吝啬欣赏之情。

“不是说这位谢老师很少参加咱们这种商业活动么？”有人困惑道。

“人家是为了做慈善义演。”

一位有些上了年纪的贵妇神往道：“这姑娘才貌双全，更可贵是作风正派，为人低调，这要是能做我儿媳妇该多好……”

“听说谢老师把身外之物全都捐了，只恐怕对豪门没啥兴趣。”

“哈哈，要是我，嫁也得嫁个志同道合的男人。”

众人都听出了言外的讽意，但笑而不语。这位廖夫人家世显赫，实属豪门中的豪门，唯独儿子却不争气，不仅干啥啥不行，而且跟明星传绯闻就没断过，愁得她成天托人物色好姑娘。

谢凌霜并不知自己成了豪门之间较劲的谈资，她只是安然坐定，轻抚手中琵琶。随即，指尖轻挑，音符从琵琶弦中流淌而出。

方才还在交谈寒暄的众人，瞬间安静下来。

弦音清脆细润，如微风徐徐吹来，又如泉水泠泠流过，仿佛迎面走来的美而温婉的女子，带着九分的明媚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哀愁，令人心神牵动。

台下之人或站或坐，无不屏息凝神，不愿错过任何一个细小的音符。

忽然，她细长的手指在琴弦上迅速翻飞，如闪电般掠过数根琴弦，弦上音律也骤然激烈，仿佛狂风骤雨穿林打叶呼啸而来，又好似千军万马夹杂着黄沙奔腾而过。

琵琶声声如雷鸣阵阵直击人心，手中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澎湃的力量，观众们已然完全沉醉在这弦中世界，有的闭上眼睛，面露陶醉之色，仿佛置身于一个无法言说的梦境；有的瞪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谢凌霜那灵动的双手，眼中满是惊叹与敬佩。

乐曲声终于渐缓，音律如流水般柔和细腻，带着一丝欲说还休的余韵。谢凌霜的手指在琴弦上轻轻拂过，仿佛在抚慰着一颗颗躁动的心灵……

当最后一个音符在空气中消散时，整个大厅静谧无声，仿佛时间都暂时停止流动。随即，热烈的掌声如潮水般涌来，每一个人都在为这场无与伦比的演奏喝彩。

谢凌霜缓缓起身致意，淡淡一笑，将这舞台留给拍卖师。

“谢老师，可否方便借一步说话？”

此时谢凌霜正抱着琵琶，挨在大厅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休息。台上一件又一件的的藏品被工作人员呈上，供大家欣赏、竞价，这起拍价格往往高得令人瞠目结舌，却丝毫不妨碍竞拍者各显神通。

来人并没有戴工作牌，她正想着如何打发走他，却被他猜到了心思：“我是云先生的秘书，有样东西，云先生说要亲自给您过目。”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云先生是这屋子的主人。”

谢凌霜有些迟疑。她自诩艺术界有小有名气，也见识过社会各界名流，可自受邀起，她却连这家主人姓甚名谁，甚至是男是女都不知道，足以看出这位云先生有多不愿意抛头露面。

而今竟然主动邀约见面，这是为何？

“谢小姐，云先生就在房间里。”

随他穿过长长的楼梯和回廊，走到三楼的一间房门前，那秘书朝谢凌霜鞠了一躬。

心中多了一丝懊恼，不知为何，一向不爱与这些富豪打交道的她，竟然鬼使神差地答应跟了过来。

门被打开，一股尘封已久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进入到了另一个世界。

房间很大，内里装饰却古朴典雅，和外面的西式装修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那云先生长得一表人才，举手投足间透露着一股非凡的贵气。他坐在一张巨大的红木桌后，虽是不苟言笑，却有种莫名的亲切感。

“您来了。”

还来不及开口回答，她便听见房间内有什么开关被打开。随着云先生身侧一块自动的帘子慢慢被收起，一幅画卷在她面前徐徐呈现。

只一眼，便摄了她的魂。

那是一副人物画，年代似乎已经非常久远。画中女子身抱琵琶，闲坐于梨花树下，容貌神情竟然与她极为相似。

“这是……”谢凌霜有些痴痴地看着那画，眼睛无法挪开一分一毫。

“这是两朝时期云宴舟的《梨花月下图》。”云先生缓缓开口道，“我叫云逸，是云宴舟的后人。”

云宴舟……是那个历史上毁誉参半的画仙云宴舟？

犹记在学生时期的美学课上，教授曾极力赞誉云宴舟的画技“形神兼备、魂韵具现”——不过比起这些，民间百姓们更乐意谈论的是他的风流韵事：听闻他身处两朝画坛盛极一时的当口，竟抛妻弃子，自甘沦为长公主的面首，借此平步青云，位极人臣。

史书中对他的评价褒贬不一，以至于现在，不少历史学家依旧猛烈抨击他“趋炎附势”、“权欲熏心”。

谢凌霜回过神来，不禁感叹道：“《梨花月下图》早已失传于世，甚至有人说根本从来就不曾有这么一幅画……没想到它竟被云先生妥善收藏在此。”

虽是这么说着，她心中疑惑却更深，不明白为何云途要跟她这么一个陌生人来展示这幅祖传至宝。

再看画中那人，就那么恬然坐在梨花树下，嘴角笑意温柔而满足。月光碎落，梨花飘洒，教人分辨不清那满地的霜白到底是皎月还是梨花。

画旁的落款之处，以清俊有力的笔法写有几行小字：

云间宴舟高士卧，月下凌霜故人还。

心中轻轻一声咯噔，谢凌霜竟泛起一丝异样的情绪。

再往下，她更是看到足以令她心悸的五个字，甚至让她开始怀疑眼前的这一切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

一阵撕裂般的头痛袭来，脑海中闪现出许许多多的画面，似乎要在一瞬间填满她的神智，她在冥冥中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于黑暗中不断地向她走来。

却怎么也走不近。

忽然喘不过气来，忽然心痛得无法呼吸。

“谢小姐，谢小姐！”云途焦急的呼唤声在耳边回荡，可她却已渐渐听不真切。

……

再醒来时，手中琵琶犹在。

抬眼，是茫茫飘洒的梨花树。

树影斑驳，月凉如水，映照出一地银白。她茫然四顾，目光不由自主地寻找着什么。

在不远处的梨花树下，一个人影立在那里，月光洒在他清俊而苍白的脸上。他有着一双清黑如曜石般的双眼，带着一丝高贵而又破碎的孤独。他不开口，只是深深地望着她，却足以激起她心底细细密密的隐痛。

在这寂静如水的夜晚，两人静静相对无言。

指尖忽然传来疼痛，原来是紧张得手握弦丝太过用力，竟生生渗出了血。

还不等她反应过来，他已经近了身。

握起她的双手，他取出随身携带的绢帕，小心翼翼地为她擦拭伤口。

那是一双微凉而骨节分明的手，动作轻柔而细腻，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艺术品。

谢凌霜再次抬头望向他。

他腰间翠绿清灵的玉珏发出别样的光晕，乌黑的发丝从他的肩上滑落，轻扫过她的脸颊，激起一阵微微的战栗。

心底深处的拨动着某根弦，她轻声问道：“你是谁？”

但他似乎什么也听不见，只是将手帕小心收起，朝远处挥了挥手，便来了两个仆人，一个拿来了笔墨砚台，一个手中小心翼翼地抱着一幅画。

她见他沉默地将画纸缓缓铺开，嘴边是宠溺的笑意。

是那副《梨花月下图》。不过还并没有完笔，画作的左上角少了几行落款，多了些许留白。

他朝她微微一笑，眉间笼着一层温玉般的光华。伸手从仆从那儿接过画笔，他在那画卷上笔走龙蛇——

云间宴舟高士卧，月下凌霜故人来。

“你……是云宴舟？”谢凌霜皱起眉头，眼前目光悠长而深远的男子，像是在痴等着一个等不到的人，这莫名升起的熟悉感令她心中一窒。

他提笔一顿，用那支玉雕狼毫细笔写下清丽遒劲的最后五个小字——

赠吾妻凌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