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楚地记得,那是新生报到的最后一天。雨,像个调皮的孩子,时断时续地洒落人间。铅灰色的云沉甸甸地压在天空,空气中已然悄悄弥漫起一丝淡淡的凉意,似是秋天送来的轻吻。我不顾婉清的劝阻,迫不及待地拿着相机,直奔学校的南门。
南门,是北大传统的迎新站。它承载着北大无数的迎新记忆,是每一届新生踏入燕园的重要起点。每年新生报到时,我都会来到那里,用镜头捕捉那些新生们独有的画面。那些青涩又好奇的目光、带着憧憬的笑容、对新环境跃跃欲试的姿态和怀揣梦想的行囊,每一次都能触动我内心最柔软的角落,让我感慨万千。我不禁想起如晋曾经对我说的话:“苏老师,咱俩都是在燕园长大的,报到的时候,完全没有那种初来乍到的新奇、向往和憧憬。这,也算是人生中的一种遗憾吧。”那时,我还笑着打趣他:“那咱们以后要是有了孩子,一定要让他们远离燕园,这样他们考上北大的时候,就不会像我们这样有遗憾啦。”可如今呢?如晋的孩子或许还有机会替他弥补这份遗憾,而我,却永远不可能拥有一个孩子来填补我心中的这个空缺了。命运的安排,总是让人在不经意间陷入深深的无奈。
南门处已是人头攒动,一排长长的条案前,挤满了签到的新生。看着这嘈杂而热闹的景象,不知怎的,一种莫名的、微妙的情愫在心底悄然滋生,仿若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拽住了我迈向人群的脚步。这种感觉前所未有的强烈,也许是这阴沉的天气作祟,让我的心情也变得压抑而沉闷。但我还是习惯地举起相机,试图捕捉一个远景,以此慰藉这一路的风尘仆仆。毕竟已奔赴至此,怎能让这辛劳无果而终?
然而,就在我举起相机的瞬间,那道高大挺拔的身影,恰似一道撕裂阴霾的阳光,直直地闯进了我的镜头。
没错,阳光!我只能这样形容他,因为再也找不到比这更贴切的感觉。他仿佛周身都散发着璀璨的光晕,每一步都闪耀着夺目的光芒,竟将周围阴沉的空气搅得光彩熠熠。我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他的面容,只觉眼睛被那光芒晃了一下,可又不由自主地贪恋这突如其来的亮色。那种自带光彩的感觉是如此强烈,宛如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推动着我,让我不假思索,手指本能地按下快门,急切地想要把这束“阳光”永远地锁在我的相机里。
放下相机,我开始打量眼前这个贸然闯进我镜头的小伙子。蓦然,我的心像是被重锤狠狠撞击了一下,整个人都有些恍惚,只因我看到了这样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深邃得如同无垠宇宙般的眼睛,星辰大海在其中闪烁、旋转;它又辽阔得宛如能装下世间万物,目光所及之处,是广袤无垠的世界;同时,它又明亮得似破晓之光,带着驱散黑暗的力量,能让世间的阴霾无处遁形。那目光像是拥有神奇的魔力,能穿透层层迷雾,直达灵魂深处。可它却毫无咄咄逼人之态,相反,那目光恰似三月的阳光,带着最纯净的气息,明亮得让人心颤,温暖得令人眼眶发酸。在这目光的注视下,世间一切烦恼似乎都能被轻易抹去,只余下满心的柔软与安宁,仿佛只要陷入这双眼睛里,就永远不会再害怕黑暗与寒冷。
是的,我,一个毕生钻研古代文学的学者,此刻却在浩如烟海的古籍里寻不到一句能形容这双眼睛的诗文。而整个中文系的师生若见我这般模样,定难以置信,他们眼中那个年过半百,鬓角已染霜华,向来严谨持重的教授,如今却被一个年轻男子的眼睛深深迷住,像失了魂般伫立在此,不言不语,仿佛世间万物都已消失,唯那双眼睛如漩涡般将我吸住。直到,我察觉到那双眼睛里有了变化,也正带着几分好奇打量着我,目光由最初的研判,逐渐转为惊喜。然后,一个低沉且富有磁性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带着些许试探,可更多的是按捺不住的兴奋,宛如编钟敲击出的悠扬的古乐,直直地钻进我的心里,唤醒了我沉醉的心魂:“您是……是……是……苏文教授吧?”
我一下子怔住了。这还是平生头一遭,竟被一位新生一眼认了出来。我很清楚自己长相平凡,毫无突出之处。况且,我也只是在学术界有些许知名度,在其他领域基本无人知晓。这个刚踏入大学校门的小伙子,到底是如何认出我的呢?难道他是我在学术圈子里哪位故交好友的孩子?我不由地细细端详起眼前这个高大俊朗的青年。他有着浓密的黑发,脸庞轮廓分明,恰似雕塑般深邃。身着一件洗得泛白的牛仔外套,里面的白衬衫简单素雅,领口随意敞开,透着一种随性,却丝毫不显邋遢。他一只手拎着行李箱,肩上背着画夹,上面沾染着斑驳的颜料痕迹,另一只手还提着一个刚发到手的、北大特有的大板凳。他风尘仆仆地站在那里,身姿如松般挺拔,那略带棱角的下巴微微上扬,彰显出几分倔强。嘴角那抹灿烂的笑容满是青春的活力与热情,更有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自信,恰似一只雄鹰即将展翅高飞,在辽阔的天空中尽情翱翔,一匹骏马即将扬蹄奔腾,在广阔的天地间肆意驰骋。
我深深吸了口气,终于明白他身上的光芒缘何而来了。没错,他是个帅气逼人的青年,但那光芒绝非仅仅来源于英俊的外表,而是从他的头脑、内心和灵魂深处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那是一种从内而外散发的光彩,让他在人群中如同一束光,自然而然地吸引着旁人,这种光彩并不刺眼,只是柔和又温暖地流淌着,让我这个初遇他的人,也能清晰地感受到。我不知道在他的头脑里藏着怎样奇妙的思想,也不清楚他的内心深处怀揣着何种炽热的情感,更不了解他的灵魂是如何被塑造得如此独特,但我却已经明显地感觉到,时隔二十五年,这个注定非同凡响的青年,就在那一刻,成了第二个我一眼就看中的学生。
“你怎么认识我?”我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心中的好奇,开口问道。从他话语间那不易察觉的一丝南方口音里,我已然判断出,他既非本地人,也不可能是学术圈子里故交好友的孩子。
他爽朗地笑了:“我看过您写的书,书中有您的照片。第一眼瞧见您时,我就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后来仔细一琢磨,发现您跟照片上一模一样,兴奋之余没来得及多想,就冒昧地喊了出来,幸好没认错。要是我的鲁莽给您带来了困扰,还望您能谅解。”
“仅凭一张照片,你就能把我认出来?我还没那么高的辨识度吧。”我直言不讳地表达出自己的怀疑。毕竟,一个刚踏入校门的新生,居然声称看过我那些专业性极强的著作,这理由的可信度本身就不高。
他又笑了,笑得坦然而磊落,没有丝毫的窘迫:“模样可能会有偏差,但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恂恂儒雅的气质和正直坦荡的风骨,是无论如何都不会错认的。”
我心头一动,一丝被理解的感动在心底悄然蔓延。那恂恂儒雅的气质,或许熟悉我的人能有所察觉,可正直坦荡的风骨,那是我藏于灵魂深处的坚守,鲜有人能洞察,而他却做到了。不过,怀疑的阴霾却并未完全散去,我盯着他的眼睛,继续逼问道:“哦?你是从哪里看出这种气质和风骨的?只是从照片中吗?”
“不,还有您的文字。”他的眼中瞬间闪烁起热忱而真挚的光芒,“真正用心创作的人,无论是学者还是作家,都会把灵魂倾注到文字中的。”
一种强烈的共鸣刹那间从我心底涌起,势不可挡地将那仅存的一丝怀疑冲刷得干干净净。倾盖如故啊!眼前这个相识不过短短三分钟的年轻人,竟让我莫名地有了一种遇见知己的感动。换做旁人说出这般话语,我大抵会将其视作讨好的逢迎之辞。但这个青年不同,他的每一句话都带着质朴的印记,那是一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真诚,让人无法生出丝毫怀疑。更何况,就凭他眼中蕴藏的智慧与丰富的精神内涵,便足够让我相信,他绝不是那种会用“读过我著作”这种拙劣借口来刻意接近我的人。我突然对眼前这个高大帅气的青年有了一种莫名的亲近之感,连说话的语气都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暖意:“中文系的吧!是不是要去宿舍登记?你们宿舍应该是三十二号楼。我正好要回家,顺路带你一程。”
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您怎么知道我是中文系的?”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中满是笑意:“读过我著作的人,必须是中文系的学生。即使不是,我也得想办法把他抢到中文系来。”
他的眼中一下子泛起了光亮,神情中透着抑制不住的欣喜:“谢谢苏老师。此刻,我终于感到自己真正被北大和中文系接纳了!”
好聪明的年轻人!原来他早就察觉到了我的怀疑,却一直以最大的诚意坦然面对。我对他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好了,咱们走吧!”我一边说着,一边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想要接过他手中那大大的板凳。可没成想他身子一侧,巧妙地躲开了我的手:“不用了,苏老师,我自己来就行。”
我不禁一愣,这才察觉到自己刚刚那下意识的举动。说来也怪,我给新生引路已不是一次两次了,可从来没有主动提出帮他们拿东西。但这次,这个动作仿佛未经丝毫思考,就自然而然地发生了,而且至今我仍觉得自己就该这么做。“还是给我吧。”我近乎本能地回应着,话语顺口就溜了出来,“这段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正所谓‘尴尬的距离最磨人’。我看你肩上的画夹都快掉下来了,再拎着这么个不小的板凳,一会儿准吃苦头,还是我来拎吧!”
他的脸上闪电般地掠过一丝感动,嘴唇轻抿了一下,却没有再坚持,而是顺从而又坦然地将板凳递给我,动作大方得体,没有一丝造作之态,就好像我们之间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我随手接过板凳,和他一起,并肩从签到处向东走去。
“你读过我的哪本著作?”我再次开口问道。其实,我心里已经没什么怀疑了,可那种想要探寻的欲望,就像小虫子一样挠着我。我承认,我渴望知道身边这个年轻人更多的情况。
“那可多啦。”他稍微顿了一下,像是陷入了回忆,“有《竹林七贤:魏晋风度的精神溯源与文化凝萃》,还有《关于曹丕的文学、政治与时代交织的多元解读》《鲍照的乐府诗探究》,还有……”他就像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一大串书名,几乎把我近十年出版的著作全涵盖了。
我不禁深吸一口气:“你不会是要告诉我,你是专门研究我的吧。”
“哪里哪里!”他一下子朗声大笑起来,“这些书都是祖父买的。说起来,那时候能买到的学术著作可没有几本,所以祖父一看到您的书,就跟发现了稀世珍宝似的,每出一本就赶紧买下。可惜啊,祖父年纪大了,拿着放大镜看书都费劲,没办法,只好让我读给他听。结果我读着读着,自己也就看进去了。”
“那本《竹林七贤:魏晋风度的精神溯源与文化凝萃》你也读过?”我实在有些难以置信。我清楚地记得,那本著作出版于1978年,是那场动荡之后我推出的第一本学术专著。按照时间推算,那时他顶多也就十岁左右吧。
“嗯!”他用力地点点头,“那时候年纪小,读不懂就缠着祖父给我讲。不过说真的,在您所有的著作里,这一本是我读得最艰难的。哪怕到现在,我都不敢说完全读懂了,特别是关于阮籍的那部分内容。说来也怪,阮籍的诗文我读了不少,研究他的文章著作我也没少看,字面上的意思我都能理解,可就是有一种莫名的隔阂,仿佛有一堵墙横在我和他之间,让我没办法与他沟通,更无法产生共鸣。直到现在,我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一丝苦恼之色爬上他的眼角眉梢,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长期钻研某个学术问题却苦寻无果的苦恼。然而,真正让我惊讶的,是他在话语中居然用上“沟通”与“共鸣”这两个词。我万万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尚未踏入大学殿堂深造的年轻人,竟已深得文学作品研究的精髓,那就是全身心地沉浸于作品之中,与作者以及作品里的人物展开思想的碰撞,进行心灵的沟通,进而在精神上产生共鸣。当年我和如晋初入大学校门时,都未曾达到这般境界。所以仅凭这一点,他,已经站在了一个比绝大多数人都要高得多的起点之上。
“没关系。”我满含欣赏与喜爱之情,伸手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阮籍一生都在钻研玄学,他的人生也如一部深邃的‘玄学’之书。你现在无法与他产生共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啦。你想想,从古至今,真正能懂他的又有几人呢?说不定啊,就在未来的某一天、某一个瞬间,因为某个机缘巧合,你就会突然之间豁然开朗了呢。”
他静静地听着,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回味我话语中的深意。片刻后,他松开眉毛,脸上浮现出释然的笑意:“您说的对。很多事情不是靠几分聪明就能领悟的,也许要靠一生的沉浮才能彻悟。”
我再次为他远超年龄的成熟与睿智而震惊,心中那份探寻的欲望更浓了:“你的祖父,也是研究古代文学的?”
他略微犹豫了一下,眼神中透着一丝复杂的神色:“与其说祖父是个研究者,倒不如说他是古汉语和古文学虔诚的应用者与实践者。他曾经参加过光绪三十年的甲辰恩科考试,据说就差那么一点儿,就能成为贡士去北京参加殿试。那年他刚满二十岁,满以为自己以后还有高中的机会。可谁能想到,那竟然是中国最后一次科举考试。从那以后,尽管时代风云变幻,但他自幼打下的扎实根基,已经让古汉语和古文学深深融入他的灵魂,成了他改不掉也不想改的习惯。祖父一生创作了数量可观的诗歌和文章。可他这一辈子,直到去世,都拒绝使用毛笔之外的书写工具,也绝不肯用简体字和白话文在纸上写下哪怕一句话。很多人说祖父古板,可我却觉得那正是他对传统的坚守,就像一位忠诚的卫士守护着古老文化的尊严。”
我听着他的讲述,一时间竟有些恍惚,仿佛自己踏入了一部传奇故事当中:“你,居然有一位如此高寿的祖父?”
“是的。”他用力地点点头,眼中闪烁着对过往回忆的光芒,“我的祖母是祖父的续弦。祖父的原配妻子和我的几个姑姑伯伯都在那动荡不安的岁月里,因各种各样的缘由先后离世。我父亲是祖父年近花甲才迎来的小儿子。可父亲还不到十岁的时候,祖母也因病去世了。从那以后,祖父便断了续弦的念头,独自一人含辛茹苦地抚养父亲长大,看着父亲成家立业。我出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八十四岁高龄了,但他依然对我关怀备至。我是他一手带大的,后来他年迈体弱,哪儿也去不了了,也是我一直守在他身边陪伴和照料他。前年,祖父与世长辞,享年整整一百岁。整个姑苏城,都把他称作世纪老人。而对于我来说,他不仅仅是我的祖父,更是我灵魂的归宿、人生的信仰和精神上的源泉。”
听了他这番长长的讲述,我的心不禁滋生出无限感慨,仿佛已经探寻到了他智慧与精神力量的源泉。可是,姑苏?这两个字猛然唤醒了我的某个记忆。“你是江苏考上来的?”我试探着问,“那么,你的名字是……”
“章海天。”他平静地吐出了三个字。
“天哪!”我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目光像被磁石吸引一般,再次牢牢锁住他的面孔,“你就是江苏省文科高考状元?那个语文考了 118 分的传奇学生?”
“您知道我?”这次,轮到他面露惊讶之色了。
“我们专门调研了你的语文高考试卷。”我说道,语气中那浓浓的赞赏再次流淌而出,“这可是北大中文系调研的第一份高考试卷呢。不得不说,你的试卷答得太漂亮了,几位老教授甚至用‘完美’来形容。他们一致认为,即便是扣掉的那两分也实在有些牵强,大概是评卷老师担心在高考这样重大的考试里,在语文这种主观性本就很强的学科中出现满分试卷,会引发不必要的争议吧。”
海天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既然分数被扣掉了,自然有被扣掉的道理,那这张试卷也就不能称之为‘完美’了。”
“你倒是豁达。”我微微挑眉,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不觉得遗憾吗?”
“一点也不。”他嘴角上扬,露出一抹淡然的微笑,“其实这世上哪有真正的完美?人类不过是一直奔波在追求完美的道路上罢了。我们必须一边怀揣着对完美的向往,一边坦然接纳自己的不完美。”
好家伙!一个刚刚踏入大学校门的学生,居然一出口就是哲理!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我的心中像是有一股清泉在汩汩流淌。面对我毫不掩饰的赞美,他既没有故作谦逊的扭捏作态,也没有故意掩饰的骄傲自得。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像是一首浑然天成的诗篇,质朴、坦然,尽显本色。而且,从他的话语中,总是不经意流出一种属于思想、精神和灵魂层面上的信仰、追求与坚守。而对于当今这个浮躁的社会来说,这是一种多么可贵的品质啊!
宿舍区很快就到了。那是一片格局相同的西式楼房,清一色的灰砖墙,却都加盖着中式大屋顶。楼前的草地上,青松苍翠,垂柳扶疏。不知怎的,从南门到这里的距离,今天却显得格外短暂。瞧着海天正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我就按捺不住想跟他多聊几句。“看,那就是三十二号楼。”我指着不远处的楼房说道,“北大的宿舍楼以前都以‘斋’来命名,这儿在以前也是被称作‘三十二斋’的。其实,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都喜欢这样的名称,听起来就透着古雅之气,仿佛有淡淡的书香和墨香在空气中氤氲。可惜啊,那些动荡的岁月,把这一切美好都破坏殆尽。听说是某个领导觉得‘斋’字带着封建和修正色彩,便把所有的‘斋’一股脑儿都改成了‘楼’。这一改,原先的那股文气立刻消失殆尽。最让人无法忍受的是湖边‘德、才、均、备、体、健、全’这七斋,那可是燕京大学建校伊始就定下的名字啊,承载了无数历史的记忆与沧桑,可他们居然把它们改成了‘红一楼、红二楼、红三楼’……天呐!”我边说着边不住地摇头叹息,“简直是暴殄天物!”
海天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嘲讽,眼中闪过一抹不屑:“让他们改去吧。他们以为改了个名字,就篡改了一切?就能把历史像垃圾一样清扫掉?就能把文化像污渍般轻易抹去?太天真了吧!他们能改掉那些写在牌子上的字,可改不掉从每一块古老砖石里渗出的文化气息,那气息早已渗透到这片土地的骨髓里,岂是他们动动嘴皮子、挥挥笔杆子就能抹杀的?他们妄图消除的所谓‘封建’‘修正’,不过是他们无知又狂妄的借口罢了。历史会永远嘲笑他们这种愚蠢又粗暴的闹剧!而这些深深扎根于燕园的文化与灵魂,他们永远别想毁掉!”
我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微张开,半晌合不拢。没错,我着实被他惊到了,不仅是因为他那犀利的,一针见血似的语言,更惊讶于他寥寥数语,竟能如此迅速地洞穿“改名事件”背后的本质,并把隐藏其中的根源剖析得如此清晰。他的表达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听不见那些模棱两可的词句,更没有那些华丽空洞的修饰,就如一位冷静的猎手,用最简单、最直白的话语直击要害。在他面前,我仿佛看到了一种穿透表象的力量。而正是那种深刻的洞察和直击核心的果敢,让我内心受到了极大的冲击。此时,从他的身上,我又看到了一种力量,一种如战士般坚守、斗争、反抗、英勇无畏、毫不妥协的力量。我发现,我已经深深地欣赏和喜爱这个认识不久的青年,甚至不忍同他分手了。
于是,尽管他再三推辞,我还是执意陪他完成了宿舍登记,又帮他安放好行李,整理好床铺,甚至领着他到伙食科换好了饭票。做这一切的时候,我没有丝毫繁琐和劳累之感,相反却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满足和畅快。直到忙完这一切走出宿舍楼的时候,我才发现天空不知何时又飘起了小雨,而我居然忘记了带伞。
“海天,”我只好求助于这个刚认识的小伙子,“能不能借我一把伞?我明天就给你送回来。”
海天二话没说,转身就飞奔回宿舍。不多会儿,他便拿着一把大大的黑色油纸伞出来了。只见他熟练地将伞撑开,然后高高举到我的头顶上方:“走,苏老师,我送您回家。”
“不用不用,我自己回家就行。”我连忙推辞,“燕园这么大,你初来乍到,对这儿人生地不熟的,外面又下着雨,你送我回去,等会儿回来要是迷路了可怎么办?”
我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接他手中的那把油纸伞,可没想到,他又一次巧妙地避开了我的手。“走吧,苏老师。”他固执地说,“雨这么大,我不会让您一个人回去的。再说了,我也想欣赏一下雨中燕园的景色。至于路嘛,”他嘴角上扬,露出自信的笑容,“您就放心吧,只要走过一次,我肯定不会再走错。”
看着他一脸的坚决,我知道再多的劝说也改变不了他的决心,只好和他一起并肩走出三十二号楼,沿着楼前的路向北走去。
的确,雨势渐大,风也起了。雨丝如细密的珠帘般斜织着,打在地上,溅起一朵朵小巧的水花。微风轻拂,却裹挟着丝丝寒意,那寒冷仿若能沁入骨髓。八月末的北京,本该暑气尚存,可这场雨却有着秋雨独有的清冷韵味。一股寒峭的微风拂过,我不禁打了个寒颤,似乎提前触碰到了秋的萧瑟。
然而,寒颤还未打完,一条有力的臂膀就将我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让我的身体紧紧贴靠在那火热的胸膛上。我先是一愣,紧接着,一股暖流迅速蔓延至全身。我这才发觉,身旁的青年是如此高大而健壮,我这个不算矮的人也比他矮了将近半个头。他的手臂和胸膛坚实有力,每一块肌肉都仿佛蕴含着火热的力量,让我感觉宛如置身于温暖的火炉旁。这温暖有力地驱散了寒峭微风带来的冰冷,是如此珍贵,如此令人心安。
我有些恍然,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这种被人保护的感觉了。自从父母离世,我便独自扛起了整个世界。虽然有婉清在旁悉心照料,但肩上的重担却无人分担,更不曾有一双有力的臂膀为我遮蔽世间的风雨。而此刻,这个青年却用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守护着我,在风雨中为我撑起一片温暖的港湾。这种感觉如此奇妙,让我这个在讲台上侃侃而谈、在学术领域沉稳如山、历经半世风雨沧桑的人,也在这一刻因被细心呵护而满心感动。我下意识地看向海天,他的面容平静如水,那双深邃明亮的眼睛专注地望着前方的路,仿佛刚才的举动再自然不过,他自己都未曾留意。我的心中,忽然泛起一种微妙的满足感。这种满足和之前我帮他安顿时的满足感奇妙地呼应着,就像自己的付出得到了回应。
“海天,你将来想往那个专业领域发展?”我突然萌生了要将这个出色的年轻人留在身边的想法。他应该是我的学生,是我一个人的学生。
“写作。”他的回答干脆利落,两个字稳稳地吐出,没有一丝一毫的犹疑。
“你想当作家?”我脱口而出,惊讶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失望。
他认真地思索片刻,然后说道:“其实,我也不是在乎作家的名号,就是抑制不住那股想写的冲动。从小,我就对文字有一种强烈的热爱和渴望。每当灵感敲击心扉的时候,如果不写就浑身难受。我知道,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我都必须用文字来描绘世界、记录生活、表达情感。这是我的宿命,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也许,只有命运。”
我的心莫名地颤动了一下,一丝淡淡的不祥之感如轻烟般从心尖上一掠而过,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试图将刚才那恼人的感觉抛诸脑后。其实,从海天刚才的那番话语中,我已经感受到了一名作家所需具备的最珍贵潜质——拥有一颗为文字而熊熊燃烧的心,一个对文字爱得纯粹的灵魂。我不禁想起他那篇写在高考试卷上的满分作文,系里讲授写作课程的几位老师对其评价极高:“字字犀利如剑,句句深刻似锥,无一字一句可删改。”这般优秀的青年,着实天生就该投身写作。然而,我仍心有不甘地问道:“那么,你听说过‘中文系不培养作家’这句话吗?”
“杨晦先生说的吧!”他微微挑眉,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不过我倒认为,真正的作家,都是中文系培养出来的。”
“哦?”我顿时来了兴致,“说说你的高见。”
“哪里谈得上高见?”他微微摆手,眼神诚挚而坚定,“我只是觉得,中文系的课程大体就是语言和文学这两大类。从文学层面来看,我们要读的书基本上也就两种:第一种是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它们彰显了人类的想象力和表达力;第二种是古今中外的文学理论著作,它们体现了人类的理性能力和思辨能力。通常,文学理论著作读起来颇具难度,它需要了解概念史或范畴史,以及民族理性思维史,因此需要在老师的指导下阅读。而文学作品的阅读,看上去好像不困难,其实也有一定的难度。它的难度不在于理性思辨,而在于心灵的感知能力。它需要灵性和感悟力,以及对民族语言和表达形式的敏感性,这些都是一位作家应有的素质,而这些素质都属于个人的禀赋。中文系的学生未必都有这样的禀赋,而中文系之外的人也未必没有这样的禀赋。所以杨晦先生才说‘中文系不培养作家’这句话。可是有这种禀赋的人,完全可以通过自学完成对文学作品的阅读。也就是说,他可以不进中文系,但必须要用心通读这些作品,否则他绝不可能成为一名合格的作家。就像鲁迅,不但读遍中国古代小说,还能够到大学里去开设《中国小说史》的课程。高尔基也是一样,读遍俄罗斯文学作品,还撰写了著名的《俄国文学史》。他们都是没在正规文学系读过书的大文豪,但都广泛涉猎了文学作品。其实这种广泛阅读和深入思考,即使在古代作家那里,也是非常重要的前提和基础。苏老师,您是研究古代文学的,您能想象陶渊明、李白、杜甫、王维、苏轼他们,没有读过古代的神话传说,没有读过孔孟老庄吗?”
我渐渐明白他的意思了:“你是说,作家分为两种,一种是校园院墙里的中文系培养出来的,一种是自学成才的‘中文系’培养出来的。”
“对,就是这个意思。”他开心地笑起来,“其实不管哪一种作家,都必须对中外文学的历史了如指掌,必须遍读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而正规的中文系会让这种阅读更系统,更深入。更何况,那些文学理论著作,也会让人们有更深刻的理论基础和更完整的‘文学史’视野,对于写作来说也是大有益处的。所以说,所谓了‘中文系不培养作家’,只是说中文系不是专门地,有针对性地培养作家罢了。而对于那些拥有作家禀赋的学生来说,中文系不正是在潜移默化地培养他们吗?”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海天,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的洞察力、感知力、思辨力和表达力都是超一流的吗?”
“苏老师,您过奖了。”面对这样直截了当的夸赞,他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淡淡的羞涩,“其实我是在报到的时候,看到咱们中文系今年招了一批青年作家作为大三插班生,还听说十月份要成立作家班,才想到这些的。我想,咱们这么做的目的,就是要给被这动荡的十年耽误的作家们补上这一课吧。”
“没错!”我赞许地点着头。就在这一瞬间,一个念头如流星般划过我的脑海。这个念头让我兴奋不已,我急忙抓住了它:“不过海天,我对你倒是有个建议。你想在写作上有一番成就,这很好,而且你也具备成为出色作家的所有天赋。但是,作家也得生存啊,可文字一旦沦为赚钱的工具,就容易走了味儿。所以,我建议你可以考虑走学者和作家兼修的路。像王国维、钱锺书,不都是这样的吗?就凭你的天赋和资质,完全可以在学术研究和文学创作两个领域都有所建树。要是你能顺利留校,有了经济保障,就可以实现创作自由。到时候,你就能不受束缚,写出你内心最想写的文字了。”
海天那两道英挺的眉毛微微蹙了蹙,低下头,渐渐陷入了沉思。看得出来,他在仔细斟酌我的这番话。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抬起头,凝视着我的眼睛,郑重地说:“苏老师,您说得对。我之前确实没有太深入地考虑过生存与创作之间的平衡问题。走学者和作家兼修之路,或许真的是最适合我的方向。”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时间,竟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绝非是不切实际的乌托邦式理想主义者。他怀揣着对梦想的执着,同时又有着通透的心智,懂得在理想与现实间寻求平衡。这让我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大半。我没有再继续追问他。对于海天这样有着清晰自我认知和坚定信念的青年,最好的方式就是让他自主抉择,旁人只需在合适的时机给出恰当的建议即可。我深信,凭借他家族所传承的古代文学底蕴,我定能将这个出类拔萃的学生招致麾下。
走过一片松林后,眼前蓦然出现一片烟波浩渺的碧水。细密的雨丝如银线般纷纷扬扬地洒落,在那片碧水之上敲打出无数的小水花。远处,一座古朴的塔影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像是一位沉默的守护者,塔身的轮廓在烟雨的晕染下,有着一种水墨画般的朦胧美。那座精美的石坊也在雨中静静伫立着,雨水从石坊的雕纹上滑落,像是给它蒙上了一层晶莹的水帘,每一道纹理都像是在诉说着古老的故事。湖岸边,垂柳依依,细长的柳枝在风中轻舞,嫩绿的叶子挂满了水珠。湖面上升腾起的水汽和着雨雾,模糊了天地的界限,让整个世界仿佛都被这如烟似梦的雨幕所笼罩,如梦如幻。
海天猛然定住了脚步,目光牢牢地锁住了这片碧水。停驻了片刻后,他轻声地,几乎带着几分虔诚地问我:“这就是未名湖吧!”
“嗯!”我笑着点了点头,又伸出手臂指点着告诉他,“你瞧,那就是博雅塔,那是石舫,它还有个雅称,叫‘不系舟’。南岸那边就是当年司徒雷登校长的住所‘临湖轩’,名字是冰心先生起的,匾额是胡适先生题写的。咱们沿着湖岸往北走,就会抵达镜春园,我家就在园子中的那片竹林里。”
他默默地听着,目光随着我的手指一一望去,原本平静的脸上渐渐浮现出向往之色,眼中似有光芒在闪动。可是,他却没有停留多久,便顺着我所指的方向,沿着湖岸向镜春园走去。湖边风大,他又下意识地将我往怀里揽了揽,高大而坚实的身躯微微倾斜,宛如一面坚固的盾牌,为我挡住了肆虐的风雨。
终于,我们来到了镜春园。绕过那闻名遐迩的红莲池,走进那片我熟悉的竹林中。我敢肯定,目光落到那片竹林的瞬间,海天的眼睛就亮了起来。当踏上那条碎石子铺就的小路时,他的眼眸更是闪烁着清亮的神采。他凝神静听着细雨敲打竹叶发出的沙沙声,不觉间就吟出了苏轼那首著名的《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海天,我这地方还不错吧?”我带着几分自豪地问道。
“这里大概连神仙住了都舍不得离开呢。”海天由衷地发出一声赞叹。说着,他手指向竹林深处那片灰瓦白墙的小院,“这就是您家吧!竟有几分我们江南的韵味呢!”
“没错。”我点头道,“当年祖父正是看中了这种韵味,才不惜花重金购置了这个小院儿。后来,司徒雷登校长多次与祖父和父亲商量,想买回院子,他们都没有答应。解放后,尤其是院校合并之后,北大也曾有意买下归公,我父亲顶着巨大的压力,始终没有同意。所以,在这燕园之中,精美院落虽多,但属于私产祖宅的,恐怕就只有我这竹吟居一处了。”
“竹吟居。”海天轻声重复着这个名字,目光停驻在门楣上方那块黑地金漆的匾额上。匾额有些年头了,上面的金漆已然剥落了许多。他凝视着上面的题字,神色微微波动,像是想起了什么,却又忍住了没有说出口。
我刚抬起手准备叩门,那门却从里面开了。婉清人还没现身,那絮絮叨叨的声音就顺着门缝传了出来:“早让你拿伞,你就是不听,还说怕影响拍照。这下好了,挨浇了吧!”
她边说边把两扇门完全打开,似乎还想再念叨两句,猛一抬头,却愣住了。她的目光在我们身上停留了几秒,神色间竟有片刻的恍惚,嘴唇嗫嚅了几下,才结结巴巴地说:“这……这是……”
“章海天。”我笑着拍了拍海天的肩膀,“江苏省今年的高考文科状元,也是我今天刚发现的一座超级大金矿。”说罢,我又把手指向婉清,对海天说道:“这位是我老伴儿,林婉清,是咱们学校西语系的老师,教法语和西班牙语,不过啊,我觉得她最拿手的还是那一口地道的京片子,天天在我耳边不停地唠叨呢!”
海天的唇边迅速绽开一个温暖而热情的笑。他赶忙向前一步,朝着婉清恭敬地鞠了一躬,声音温和有礼:“师母好!我今天来报到,初来乍到,很多事都摸不着头脑,多亏了苏老师一直为我忙前忙后的。这雨下得突然,我怎么忍心让苏老师淋雨呢?”
说罢,他微微颔首,眼神诚挚而坦然。婉清依然是那种恍惚的状态,直到目光落在海天的肩膀上,才仿佛如梦初醒。“哎呀!瞧瞧这孩子,为了护着他老师,大半个身子都让雨给浇透啦!这风跟小刀子似的,再加上这雨,要是受了寒,可怎么得了!””说着,她略带责备地瞅了我一眼,又忙不迭地拉住海天的手,“得嘞,孩子,赶紧跟我进屋,先歇歇脚,等雨停了再走。”
我不禁一惊,赶忙看向海天,这才发现他举着伞的左臂、左肩膀乃至整个后背,都已被雨水淋得通透。那件原本就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此时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沉甸甸地贴在他身上,水珠不停地滚落,在他脚下形成了一小片水渍。他左腿的裤管也被雨水浸湿,湿哒哒地黏在腿上,而护住我身体的那部分胸膛和右半边身子,却依旧干爽。再看我自己,好家伙,竟是毫发未湿。我的心猛地一紧,这孩子,这一路上是在用自己的身子,为我挡住了这漫天风雨啊!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疼惜之情如潮水般瞬间将我淹没。是啊,他用一条臂膀护着我,就只能用离我较远的那条臂膀艰难地撑伞。为了能把我完完全全地罩在伞下,他不得不把伞拼命往我这边倾斜,如此一来,大半个身子就不可避免地暴露在冰冷的雨幕之中。天呐!我怎么能这般粗心?怎么能让他为我承受这些?他这个年纪,本该是被人悉心呵护的时候啊。我在心底暗暗自责,是我太疏忽了,不仅没照顾好他,还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的保护。那愧疚如同浓郁的阴霾,沉甸甸地压在我心头,让我一时之间竟有些不知所措,只好接着婉清的话茬说下去:“对,先进屋擦擦身子。要是不嫌弃,就把我的衣服换上,再让你师母烧碗姜汤驱驱寒。海天!”我不由自主地从婉清手里接过他的手,紧紧地握住,另一只手轻轻地拍打着他的手背,满腹的话语在嘴边打转,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到最后,只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叹息:“你这傻孩子,以后可不能再这样了!”
海天不在意地笑了笑:“没事的,我一点儿都不冷,你们不用担心。我还要到未名湖畔看一看呢,就不在您家叨扰了。苏老师,师母,再见!”
说完,他轻轻抽出自己的手,又向我们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过身,顺着那条碎石子铺成的弯弯曲曲的小径向竹林外走去。身边的婉清连忙喊起来:“孩子,可别犯傻!那座湖又不会跑,啥时候看不成啊?先回宿舍把湿衣服脱了要紧!以后有事儿就来这儿找你苏老师。还有啊……就算没事儿,也常来陪陪我们老两口聊聊天啊!”
海天转过身来,深邃而眼中闪烁着一种别样的光芒,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尽管几乎被雨淋透了,他却没有一丝狼狈之色,依然那么英俊帅气。他掠了一下前额已被打湿的头发,大声回应着:“过了这个时间,味道就不一样啦!别担心,我身体好着呢,会照顾好自己的。”说完,他朝着我们潇洒地挥挥手,而后毅然转身,迈着那两条修长而矫健的腿,大步向着竹林外走去,那背影在雨中渐行渐远,却带着一种别样的洒脱与执着。
我静静地凝视着那个逐渐远去的身影,目光紧紧跟随,直至他完全消失在小路的尽头。然后,我转头看向婉清,只见她仍呆呆地望着那片竹林,像是陷入了某种沉思。我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打趣道:“嘿,我可记得,你以前最烦有外人来竹吟居打扰咱俩的清净日子了。就连我带的那些研究生和博士生,你都没个好脸色,每次都让他们去五院找我。怎么今儿个,你倒主动邀请那孩子有事儿没事儿都常来呢?”
婉清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眼中满是回忆:“你不知道,有一回我去如晋家,帮他媳妇带孩子。那天也是下着雨,傍晚的时候,如晋和秦教授一块儿回来了。我去开门的时候,就瞧见如晋紧紧地护着秦教授,就跟今天这孩子护着你一样。不过那天雨太大了,如晋和秦教授都被淋得透湿。其实今天这雨也不小啊,可这孩子愣是把你护得一点儿没湿。你知道吗?看到你们俩的时候,我都恍惚了,觉得他就是咱俩的……”说到这儿,她突然顿住了,嘴唇有些发抖。过了片刻,她抬手擦了擦眼角,又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再好又能怎么样?终究是别人家的孩子。”
我的心莫名地颤抖起来,像是被一根无形的弦牵扯,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飘向小路的尽头。风亦潇潇,雨亦飘飘,那道高大的身影已不知所踪,但他那如火炉般的胸膛传递给我的温暖,依旧紧紧地包围着我,萦绕不去。那股热力,似乎已烙印在我的灵魂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