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北懒得教训他孩子早产要少折腾的道理,只从怀里掏出两只荷包:“这贺礼是本来就预备着要给你们的,没想到还能赶上这个趟。”
阿米尔抽开绦子一看,里头是两个笔挺如意的金锞子,当下差点跳起来:“师父,这我怎么能收!你救了我妻子和孩子的性命,我都不知道怎么谢你,哪里敢收这么贵重的礼!”
丹姆坐在床上,面色苍白,神色却镇静:“阿米尔,你就收下吧。救命之恩我们感恩在心,不可不报,贺礼却是师父的一片心意。”
阿米尔只得点点头,把荷包收起来,一个塞在丹姆的床下,一个塞在孩子的摇篮里。
“丹姆,我还有件事情要问。”洛北轻声细语地问,“我昨天试了试你的脉象,脉象显示你是害怕才会早产的,你遇到了什么事情,叫你这样害怕?”
丹姆低下头想了想:“其实也没什么,可能是我看错了……”
“莫害怕,”阿米尔连忙追问,“我们这么多人在这里,谁敢动你,我一定杀了他!”
“孩子面前说什么打打杀杀的。”丹姆瞪了他一眼,“我昨天耐不住性子,出去骑马放风,走着走着便走到神山附近,突然旱天里打雷,我看到有白色的人骑着黑马,跟在红色的神主旁边飞快地跑过去了,后来风沙一大,雷声渐小,他们就消失在神山里了,就像……”
“就像萨满讲的故事一样恐怖,是吗?”洛北道。
“是……”丹姆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那一阵风大,又打雷,月亮也躲到云里去了,我真是被吓着了,这才会倒在马上,叫马儿一路驮了回来。现在想想,这些或许都是我看错了。”
“我想也是。”洛北笑了笑,“现在你在温暖的帐篷里,身边有家人和朋友,不必多想。把身子养好是最要紧的。”
他从帐篷里告辞出来,回到巴尔思的大帐里。姚崇、李贞和巴尔思还在笑笑地互相交谈。
见到他来,姚崇开口问他:“刚刚巴尔思首领在和我们说起名字的事情,洛郎中,你有什么意见吗?”
洛北轻轻地摇了摇头:“我哪懂取名字?明日是十五,是祭山的日子,不如问问祖先和山神有没有指示。”
巴尔思拍了拍大腿:“是,是,洛郎中说的对,是该问问祖先和神灵。一高兴什么都忘了。几位,为了这祭典我还猎了头野鹿呢!若是诸位不忙,不妨多留一天,等祭典后再走?”
姚崇知道祭山的习俗。在突厥,每年部族首领都要带着子弟们在十五这天祭祀高山和祖先居住过的石室。他从未在现场看过祭典,便一口应允下来。
第二天,巴尔思和祭司带着头,契苾部族的男男女女们都换上了节日的盛装,新换的靴子踩在戈壁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阿米尔抱着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跟在祭司和巴尔思的后面。
洛北和李贞、姚崇一起走在最后的位置,他们是观礼的外乡人,本来按照规矩不可一起上山,但念在有救命的大功,也被允许走近观礼。
终于,火堆烧起来了。
头戴插着血雉羽毛的大帽的祭司敲起了鼓,摇起了铃铛,口中以祭司的声音发出长长的声调。他踩着复杂的步子,在火堆边舞蹈,一边挥舞双手,一边往火堆里投入新鲜的枝条,烟柱扶摇直上,连接着天和人之间的界限。
纸马被投入了火里,羽箭被插在祭坛上,最后是新猎来的野鹿,它的血被滴落在地上和火里——祭司的祭词念到了高潮,而后他朝天一呼,双手仰向天空,结束了这旋风般的狂舞。
巴尔思和他的族人们跪下身子,低下头,向神山和祖先祷告。洛北和姚崇、李贞一道,远远地看着他们或歌或舞。
火堆燃尽了,精疲力竭的祭司站起身来,带着人们走下神山。
洛北走在了所有人的最后,他回望了一眼黑黢黢的山洞,脚步微动,踢起一块石子。石子滚入洞中,在几声闷响之后,发出一声咕咚的落水声。
这声响传到前方,人群立刻狐疑地回过头来,不知道神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祖先为孩子赐下了名字。”前方的祭司忽而用祭司特有的声调高声喊,“祖先为孩子赐下了名字——祖先想用河流的名字给孩子命名。”
巴尔思当场伏地祝祷:“山神和祖先在上,我愿意以河流的名字为这孩子命名,就叫他契苾溪。”
欢腾的人群来到山下,正是夕阳西下的好时间。金色的余晖洒满了大地,给这片草原披上了一层金色的纱衣。
兴昔部族的人们身着色彩鲜艳的华丽服饰,围坐在熊熊燃烧的篝火旁,欢歌笑语在夜空中回荡。
为着祖先显灵的神迹,巴尔思又多宰了两头羊,把珍藏多年的好酒也从帐篷里捧了出来。他给姚崇和李贞各倒一杯:“来,客人们,今日我们不醉不归!”
李贞哭笑不得:“这怎么没有洛郎中的份?这次他功劳最大,不给他满上,合适吗?”
“少不了他的。”巴尔思指了指帐篷一侧,几个歌者唱着酒歌走了进来,为首的女郎捧着一只金杯,杯中满盛着美酒:“远方的朋友请你干一杯……”
洛北笑了笑,接过金杯一饮而尽。
巴尔思鼓掌大赞:“洛郎中豪爽,歌不停,酒不停,洛郎中,再满饮我这杯如何?”
洛北张了张口正要推脱,酒杯已被递到了他的面前,他只得轻轻一叹,把杯中酒也一饮而尽。
阿米尔见状,也端着酒杯站了起来:“师父,歌声不停,酒杯不停。这杯算是弟子敬给你的。”
洛北拿手遥遥地点了点他的脑袋,神色已有些愠怒。阿米尔却依旧笑嘻嘻地捧着酒杯看着他。洛北没办法,只是笑着摇摇头,又把一杯酒尽数喝了。唱着酒歌的青年男女这才退了下去。
巴尔思叫了开席,一时歌舞不绝,热闹得好像节日。
姚崇与巴尔思相谈甚欢,便坐在巴尔思右侧,与他闲谈些部族事宜。
李贞已按耐不住,下场同部众们比试射箭骑马的本事了。
来向洛北敬酒的部众络绎不绝,洛北推脱不过,一杯一杯的都喝了,酒宴还没过半,他已经倒在桌上不省人事。阿米尔只得把他扶下去休息。
巴尔思大笑道:“这个洛郎中什么都好,就是酒也不让多喝,肉也不叫多吃,这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今天啊,终于叫他醉倒一回。”
姚崇想到一路上洛北那副端正严肃的模样,也忍不住笑起来。
就在这时,下面有人来报:“首领,有吐谷浑部的使者来求见。”
吐谷浑部族不说突厥话,一向和各部往来不多。如今贸然来拜访,不知是敌是友。宴会中一时安静下来,众人都把目光投向首领巴尔思。
“来者是客,让他们进来!”巴尔思站起身,一只手已放在了刀柄上。
慕容鲜卑以白为尊。来访的使节头戴银冠,身披锦绣长袍,匆匆对巴尔思道礼。
他自称慕容承靖,是慕容氏的族人:“首领,我家小王子突然急病,听闻您这里来了位医术高超的郎中,我部愿以重礼来请您代为说项,求他前往诊治。望您慈悲为怀,救救我家小王子吧!”
“你家小王子,哦,好像叫什么,什么光来着?”巴尔思倒是听过这个名号,他挠了挠头,“既是吐谷浑的小王子,别说是凉州城的名医,就是长安城的太医也能请的到吧?咱们草原上的小郎中怕是不合适吧。”
慕容承靖知道他言下之意是不肯,只得又说:“不瞒首领说,凉州城的郎中都请遍了,可就是没办法。还是凉州城杏林药铺的索行德索先生提到洛郎中的名字。说是能治这等疑难杂症的人选,天下除了洛郎中之外不作第二人想。我们在草原上一路打听,好不容易才求到这里来。”
姚崇也开口代为劝解:“既然是人命关天的差事,劳动洛北辛苦一趟也没什么。”
慕容承靖见有人愿意敲边鼓,立马从怀里掏出一块精致的玉牌:“若首领愿意出面说项,我愿以五十头羊相赠。便以此为信。”
巴尔思见他把话说到这份上,又有姚崇在一边帮腔,也不好再拒绝,只点了点头,招呼他的儿子:“阿米尔,你去看看你师父醒了没有?要是醒了,就和他说说这事儿。”
阿米尔领命而去,掀开帐篷一看:
帐篷里头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他倒吸一口凉气,顾不上猜测自己这位年少的师父去了哪里,只得匆匆跑回宴会现场,只说洛北醉得厉害,这会儿还在梦中未醒。
李贞站了起来:“要不,我去看看?”
“不用,不用,不用。”阿米尔连道了三个“不用”,见众人都向他看过来,才知道自己反应得太剧烈了,“《论语》中说‘有事弟子服其劳’,我身为学生,照顾师父是应该的。不需要李老板帮忙。”
姚崇笑起来:“巴尔思首领,令郎是个知礼节,有才学的人呐,看来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巴尔思对这番吹捧颇为受用:“孩子,你说的对,你师父救了你儿子和妻子的性命,你服侍人家,也是应该的。去吧,今天就不要喝醉了。”
阿米尔领命下去,立刻自己把守在帐内,不许任何人进来,又将铺盖团了团,造成个有人睡觉的影子。
这一切做完,他才开始思索,这附近都是戈壁荒滩,洛北能去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