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内道路曲折蜿蜒,洛北带着火把一路猛追,却始终追不上慕容承靖的影子。洛北顿住步子往旁边一照,旁边是一面壁画。
壁画与洛北在地下暗河所见的一模一样,只是图形换成了吐谷浑王受到上天指引飞升而去的情节。看来就如洛北所料,这地下的网路都是“大可汗陵”的一部分。
洛北顺着壁画一路前行,迈过一道小门,眼前豁然开朗起来。下方是一处地宫,上方是描绘飞天的极乐世界的壁画,下方的有河流穿过仿造的亭台楼阁。
最显眼之处便是一座高台,高台上摆着一只巨大的石棺,旁边几个人影手持火把站着,地上还隐约跪着一个人。
流水潺潺,洛北放轻了脚步,顺着石阶一步步地走了下去,离得越近,他越能看清那几个人的样子:
跪倒在地的是慕容宣彻——他不发声音,生死不知。慕容承靖和陆太医站在石棺下首,那吐蕃人站在另外一边,双手抱胸,看着下方的一片陪葬的金银珠宝。
慕容承靖道:“我们现在就得杀了他,让他的鲜血祭奠先王的灵魂。”
陆太医道:“不急,现在还没有到祭祀的时间,如果错了时间,先王是不会保佑我们的。”
吐查恨声道:“别磨磨蹭蹭的行了吗?慕容曦光还没有抓到,一切局势都要靠我来稳固。还有那个洛北......那个神秘的家伙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像鬼一样地追着我们。我可不想再被他抓到第二次!”
洛北在心底冷笑一声,看来他阴差阳错之下,抓到了吐蕃在此次行动中的总指挥人。
慕容承靖唯唯诺诺几声,伸手拔出刀来,竟反手刺进了吐查的肚子里。吐查未对他设防,被捅了个对穿后就被踹下了高台。
陆太医当场急了:“你这是干什么?!”
慕容承靖冷笑一声,高声喊道:“洛公子,你看清楚了,我这是替大周除奸了!”他说罢,又一刀划过陆太医的脖颈,把他推下了高台。
洛北此刻已经赶到地面,见他杀掉了自己全部同伙,怕他失控之下伤害慕容宣彻,不敢耽搁,快走几步追到高台之上:“你想要做什么?”
慕容承靖一手拎着慕容宣彻的衣襟,一手把一把匕首架在慕容宣彻脖子上:“洛公子,你随同当朝宰相一起出行,应当也是个有官职的人吧?我想和你谈个条件。”
“什么条件?”洛北问。
慕容承靖道:“时至今日,通晓全局的人,除了我,也就是你了。你想救慕容宣彻的性命,我也想让自己活下来。不如你看在我弃暗投明的份上,放我一马。我保证自此遁入民间,再不回吐谷浑。”
洛北沉默不语,慕容承靖见他沉思,冷声笑道:
“我明白了,你们有了慕容曦光,也就不必在乎我这堂兄的性命。”他横刀刺入慕容宣彻脖颈,鲜血顺着慕容宣彻的衣裳流淌下来,显得蔚为可怖。
“住手!”洛北厉声喝问道:“慕容宣彻是你的堂兄,从小和你一起长大,一向待人友善,你真的要在吐谷浑祖先的棺材前杀了他吗?”
“吐谷浑祖先?你,你们也配和我谈祖先的名号?!”慕容承靖嘶吼道,“当初老祖父去世,是我陪在他身边,是我看着他咽的气!老祖父死前念念不忘的,就是想回到吐谷浑的故地。可慕容宣超慕容宣彻这些人呢?他们安于凉州的繁华美景,安于皇帝给他们的爵位和名号,早就忘了国仇家恨了。”
“但我没有忘记,我每时每刻,都记着这件事情。”慕容承靖咬牙切齿地道,“你们大周不帮助我。我自己来帮助自己!我又做错了什么?!”
“所以你是假意投向吐蕃,想在吐蕃和大周之间挑起战争,好让吐谷浑部族趁机独立,回到青海的吐谷浑故地?“
慕容承靖见真心话已被他诈了出来,也不再遮掩:“不错,洛公子。你们汉人和吐蕃人血流成河的时候,就是我们吐谷浑复国之日。”
洛北冷笑一声:“你真是幼稚可笑,你以为战端一开,会是汉人和吐蕃人在前线流血?你错了,吐蕃会驱使他们役使的吐谷浑部族作为屏障,而我们会征发吐谷浑的军队,命令吐谷浑首领作为副将一起出征。战线上会是吐谷浑人和吐谷浑人在厮杀,这里满山遍野的会是吐谷浑人的尸体——你的族人的尸体。”
“不,不会的。”慕容承靖下意识地否认道。
他在沉思之中,手上已经松开了些,洛北眼疾手快,出刀格开了他手上的匕首。
“你……”慕容承靖眼见大势已去,冷笑一声,撞上了他手中的刀刃。
血花飞扬,染红了冰冷的石棺。
洛北叹了口气,替他合上不瞑目的双眼,低身背起慕容宣彻,一步一步地回到了城中。
城墙上郭字大旗飞舞飘扬,显示着凉州都督郭元振已经接管了此地防务。洛北将慕容宣彻交给军中医官照料,自己入帐去找郭元振。
星夜兼程,郭元振那张刚毅的面容上也显出些许疲态。洛北进帐的时候,他正在和李贞叙话,见他走进来,脸上露出欣喜神色:“洛北——你跑哪儿去了?为了找你和他的叔叔,慕容曦光就差把整个城市翻过来了。”
洛北对他们道礼,又解释了此案明细:“此事随后属下会将条文奉上,还请大帅在此地驻留……”
他越说越觉得眼前迷蒙,声音渐轻,说到一半时,整个人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重重地栽倒在了地上。
“洛北!”李贞扶他躺到了床上休息。郭元振又命人找军医来。好在洛北是劳累过度,更兼失血过多。只要将伤处包扎,好生休息一段时间便好。
郭元振紧皱的眉头这才舒展,他盯着郎中替洛北重新扎了伤口,又叮嘱李贞留守情况,才施施然去找姚崇汇报情况了。
姚崇正歪在榻上摆一桌棋局,受伤了的腿搁在高脚凳子上,见郭元振一个人捧着条陈来了,不由得笑了:“没叫你那位好属下一道来?”
郭元振勉强扯了扯嘴角:“洛北他受了重伤,此刻还昏在床上,不方便来拜见相公。他在晕倒之前,将此事始末告知于我。此次吐谷浑叛乱,盖因慕容承靖伙同致仕的太医陆佃而为,意在挑拨我朝与武周战事,好叫吐谷浑火中取栗,用以复国。贼首二人和吐蕃将军吐查都已死了。”
“好。”姚崇点了点头,在棋盘上摆上一枚棋子,“我已经准备上奏圣上,请封慕容曦光为青海国王兼吐谷浑首领。并因他年纪尚幼,许他入朝观政,并为宿卫。”
有唐一代,但凡内附的部族首领大部分都有入朝担任皇家宿卫,并学习观政的机会。武周朝也不例外。这样做,是为了培养部族首领对大唐的忠诚,也是为了让他们学习教化,回去后好管理部族民众。
对于年纪尚小的慕容曦光来说,这会是个好机会。
郭元振颔首道:“是。”
“另外,我还会上奏圣上请封慕容宣彻为阴山安乐王,令他在慕容曦光前往京城期间,留守灵州,安抚吐谷浑部族。”
“如此安排可谓尽善尽美。”郭元振弯腰道礼,“相公考虑周到,卑职自愧弗如。”
“郭都督也太自谦了。你用一颗小棋子就毁了我整盘棋局,不可不称一句深谋远虑啊。”姚崇说。
郭元振不是第一次和姚崇打交道,早预备着他要发作一遭。听他这样说,郭元振也不过是暗自在心里冷笑了一声,面上却要装作一派诚惶诚恐:
“姚相公,如此说来是折杀我了。当初我和洛北圈定要带您察查的诸部族时,根本就没有吐谷浑部族,定是洛北这小子自作主张,我又哪里能想到?还请姚相公念在他为平息此乱,九死一生的份上饶恕他吧。”
姚崇不防他把此事拿出来说事,手中猛地用力,棋子敲在棋盘上,发出一声脆响:“郭都督说笑了,洛北立下大功理应旌表,这件事情不要再提。”
“是。那属下告退。”郭元振又道了一礼,退出了姚崇的房间。他出来时,正撞到李贞在门口,“慎交求见姚相公?”
“不。”李贞摇了摇头,“我思索此事,有几件事情总是想不明白,特意来向郭都督求教。”
“你是想问,当初在朝中,到底是谁一力主张慕容宣彻继任吐谷浑首领之职?”
“不错。”李贞道,“我一开始以为是慕容宣彻自己图谋此位,可和他见了面才知道,他并无此心。而你我这样在边关多年的人,也不会要求朝廷打破吐谷浑部族的传统,究竟是什么人.......”
郭元振拍了拍他的肩:“慎交,有些话,咱们就不要明知故问了吧?”
李贞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可他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总不能什么都不图,就千里迢迢地跑到这边远之地来以身犯险吧? ”
“宰相的想法嘛,你李慎交世家子出身都想不明白,我这个胥吏出身的人又怎么能想明白。”郭元振摇了摇头,“我只能猜,他虽然算无遗策,也不是什么事情都能知道,比如二张兄弟到底对圣上施加了多少的影响。”
李贞喏喏几声,最终还是沉默了。郭元振也不急着要他的回答,只看着远处升起的太阳。
半月之后,凉州。
一匹深青色的快马,自城外飞驰而来,一只金雕展开双翼紧随其后。洛北行到凉州城门前,却看到有一支马队停在街边,当即跳下马,走到那边躬身道礼:“宣彻王子。”
慕容宣彻确实没被吐蕃人为难,只是被人打晕后脖子又被划了一道伤口。他数日以来都在凉州修养,如今马队起行,显然是要回吐谷浑部族去:“洛公子去了沙州看望陆眠与的母亲?”
洛北道:“不错,朝廷虽然认了陆眠与的救驾之功,但她有个罪臣丈夫,又失了儿子,过得也不会很好。我只是能帮一点是一点罢了。”
慕容宣彻笑道:“我一直想问洛公子,你有没有兄弟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