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窝蜂地涌到屋子里去看。那名叫海藏的粟特人仰躺在地面上,怒目圆睁,正对着墙壁上高大的祆神塑像。一柄寒光闪闪的唐刀被丢在他身边的地上,不知疲倦的圣火在墙壁的神龛里熊熊地燃烧着。
“供奉圣火的人出了这样的事情,实在是不幸。”阿罗憾叹了口气,“来人,去禀报县衙门,请他们来调查此案。在场的诸位,你们谁也不能走。都留下来等待官府的发落。”
王翰冷笑一声:“哼,谁不知道你们打的主意,那洛阳令张昌仪可是女皇男宠二张兄弟的族亲,素来是认钱不认人的主。”
“有一次他得了一个姓薛的候补官员百两黄金,替这姓薛的在朝中求官,到了吏部又忘了他的全名,竟让吏部把八十多位姓薛的候补官员一起授了官职。”
“要是到了那个地方,凭借你们手中的银钱,还不能把白的说成黑的吗?”
这话说得有些诛心,连阿罗憾的脸色都变了。洛北忙出言安抚阿罗憾:“郡公,王公子一时失言,你不要放在心上。但此案确实与王公子无关。众人追着王公子出来的时候,海藏还活着,王公子被众目睽睽盯着,总不能分身去杀人、还刀吧?”
阿罗憾沉吟片刻:“诚如洛公子所言,我并不怀疑王公子杀人。但盗走宝刀一事确与王公子有关。而今宝刀就出现在海藏的死亡现场,我不能让王公子就这样离开。”
洛北说:“郡公,如果你把王公子扣在这里,才正中了杀人者的下怀。”他转头去问那一干胡商:“敢问海藏家里有什么亲人?”
一众胡商大都不认识这个气度非凡的少年是什么人,但他们都认识他背后的裴伷先——此人掌握着半条丝绸之路的财富,是丝路上首屈一指的富商之一。
几个人对视几眼,有个胡人站出来说:“他自己来中原经商,家里除了几个仆人就没有人了。平常也就喜欢和几个禁军在一块儿喝酒玩牌。”
洛北轻轻一笑,流金似的眼眸紧紧地盯着说话的人:“他平时也与洛阳县衙有往来吧?”
此人为他的目光所慑,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他......是,他也和几个县衙的人喝过酒。”
阿罗憾问:“这和海藏平日的交往有什么关系?”
洛北用汉话给他们解释:“其实此事从一开始就是海藏和洛阳县衙那些人设下的局。海藏知道王公子家财万贯,见他来到寺中,故意在他的酒中放入迷药,又诬陷他偷盗东西,就是为了把他关入洛阳县衙的大牢,好叫他的家里人拿钱财来赎。若你们不信,可以去找人验一下王公子杯中的酒是否有迷药。”
阿罗憾示意一个侍从跑步去办,又问洛北道:“若诚如公子所说,那又是谁杀了海藏呢?”
洛北摇了摇头:“这我可就猜不出来了,寺中人群来来往往,可能是仇家,也可能是债主,更大的可能是分赃不均的同伙。不过不论是谁,都与王公子无关。郡公,若你执意要留王公子去见洛阳官府,只会害得无辜之人身陷牢狱之中。”
正在阿罗憾不能决断的时候,那侍从匆忙来到人群之中,向他们道礼:“老爷们,我把王公子用的杯子取来了,取了一点点酒喂了小猫——”他向众人举起手中睡得香甜的猫咪,这结果已是不言而喻的了。
阿罗憾深深叹了口气,向洛北和王翰各道一礼:“请两位恕我不恭之罪。”
洛北摇了摇头,躬身还礼:“郡公言重了。”
阿罗憾看向裴伷先:“出了人命官司,此事是一定要向洛阳县衙报告的。裴老板,你是本寺的财主,也是我的朋友,也与这两位公子相熟,可否请你留下代为说明?”他似乎是怕裴伷先见怪,又补上了一句:“我保证会保护你的安全。”
裴伷先看了一眼洛北,见他微微点头,也随即应允:“既然是大萨保请求,我自当应允。”
洛北与裴伷先约定了再见的地点,便和王翰一起走出了祆寺。
此刻已是下午时分,林间微风吹拂,王翰绷着许久的神经终于缓解下来,不由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险,好险,谁能想到为这一口酒闹出这么多事情来。”
“王公子,你出身世家大族,又富甲一方,何以这几次出游都是孤身一人?”洛北道,“若是有一群仆役前呼后拥的,这些人也不会肆无忌惮地来找你的麻烦。”
“实话说,我就是厌倦了那些人跟着的日子,才自己出来透透气的。谁想到遇到这样的祸事。”王翰说到此处,不由得好奇道,“对了,洛公子,你到底是什么人?裴伷先这样的传奇人物都对你服服帖帖.......”
“王公子误会了,我先前在凉州当参军的时候,救过裴伷先的性命。”洛北四处张望,想着找个话题把此事敷衍过去。
忽而他神色一动,一手从腰间抽出唐刀,一手推开王翰,反手一格,“叮”的一声脆响,一把短刀被他挡了下来。
那刺客从树后闪出,他身着黑衣,蒙着面,完全看不清模样,只见他身形矫健,见势不妙立马变招,他一脚后撤,一脚前点,身形如猎豹般扑向洛北。
洛北身形一动,如游龙穿梭,避开此击,又反手向此人刺去。那刺客也不示弱,两人便在林间交起手,两人都是高手,身形变换之间,只见剑影如织,刀光如电。
洛北很快注意到,这个刺客的刀法带着军中特色,一招招都是致人死地的杀招。他心念一动,翻身向刺客的咽喉刺去。
那刺客忙着向后仰头,想避开此击,却没想到这只是洛北虚晃一招。见他中计,立刻反手下刺。
刺客拿刀的手腕被他刺中,短刀咣当坠地,立刻愤而退去,消失在林间不见踪迹。
因为身边还有王翰,洛北也不好再追。他一手扶起被他推倒在地的王翰,一手将刀回鞘:“王公子,你没事吧?”
他声音温煦,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王翰的心绪才算平静下来,他看向洛北:“洛,洛公子,你没受伤吧?”
“没事,这个人还称不上是我的对手。”洛北摇了摇头,他在这个杀手身上感到一种奇怪的熟悉感,这种熟悉感已经变成一种不详的直觉:
他断定此人不仅与海藏的死有关,还应当与宋璟的遇刺案有关:
“王公子,今日之事,说明你的财富已被张氏兄弟盯上了。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会立刻离开洛阳。否则还会有更多冤案栽在你的头上。”
王翰苦笑一声:“我何尝不想回太原去过我的好日子啊。但我是来洛阳参加明年的春闱的,倘若这个时候回到太原,定会被家中尊长一顿臭骂,罢了,我去其他地方躲一躲。你觉得长安怎么样?”
洛北笑了笑:“若是公子不想离开洛阳,这几日也最好不要出门。”
王翰遗憾应允,眼下的情景,他也不好意思邀请洛北痛饮一番,只有约定日后再见。
洛北没有和王翰一道,他脑子里装的事情太多,要靠漫长的踱步一一整理清楚,而祆寺外的密林又恰好是个不被人打扰的好去处。
祆寺内,一位头戴长纱帷帽的紫袍女郎立在室内,正听阿罗憾汇报此间始末。阿罗憾已是朝廷公爵,对着这个女郎却是十分恭敬,好不容易说完,只低头等着女郎的回答。
女郎想了想:“王翰为人恃才傲物,眼高手低,不足为惧。但这个洛北吗.......倒是是个神秘的人物。你可问过裴伷先为何对他如此恭敬?”
“裴伷先只说,此人在边塞救过他的性命。”阿罗憾道。
“语焉不详,必有反常.......”女郎道,“找几个人,盯着他们的动静。不要让他们折腾出事情来。”
待到日暮时分,裴伷先才同洛北在客店中相会。裴伷先换了身圆领胡服,随意地散着领子,袖口处用腕带扎起,像个平常的武人。洛北看他一眼,知道他这样打扮必有原因:“有人跟踪?”
“几个小喽啰,都被我甩掉了。”裴伷先摇了摇头,在桌边坐下,用手指在桌上一抹,立刻沾到一股油腻,“这地方实在是不合公子的身份。公子还是搬到我那里去吧。”
这家客店是洛阳城中极不起眼的一座,来往的都是贩夫走卒,裴伷先闻喜裴氏出身,又做久了大商人,当然不能习惯这里。
洛北轻轻一笑:“正是这样的地方,你穿这样的衣裳来才不会引起注意。”他扫视了周围一眼,改用突厥语说话:“海藏的事情如何?”
裴伷先颔首,心照不宣地也改用突厥语说话:“下午县里来人验了尸首,说是被人用短刀击杀而死,长刀只是丢在那里掩人耳目。眼下正在一一讯问当日在场的粟特商人。”
洛北点了点头,又说了自己和王翰在林间被人刺杀的事情:“我觉得此人必是杀死海藏的那个凶徒,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你的人在城中看到他时,可以向我们禀报。”
裴伷先点头应允。为了避人耳目,他们白话了半日丝绸之路上的货物价钱,直到眼看着天色将晚,宵禁开始,裴伷先才离开客店。
洛北这一天折腾得实在疲累,干脆去了客店外的浴房内洗澡。那浴房用黑砖修葺得很精致,几个殷切的伙计正在替人搓澡。洛北不想和人说话,独自冲洗过身子便去了外园的温泉池内浸泡。
那温泉池三面围墙环绕,墙内种有几棵苍劲的松树。洛北闭上眼睛,难得把头脑放空了一会儿,再睁开眼时已是神清气爽。他环顾四周,似乎察觉到什么,曲起手指轻轻叩了叩池边的地板:“滚出来!”
从松树上滑下来一个十分枯瘦矮小的男人,他约莫四五十岁模样,身上好像被什么东西打得伤痕累累,只有一只眼睛睁着:“只是想和你说几句话……公子。”
洛北冷笑一声:“那你最好祈祷我会对你接下来的话感兴趣,否则我会把你扔进水里。”
“公子,这里是神都,不是你的塞外蛮荒之地。我知道你肯定在塞外杀了不少人,可要在神都内干成大事,靠的不是身手,而是智慧。”那男人道,“这一点我比公子强得多。”
洛北皱了皱眉:“你是干什么的?”
“和公子一样,抢人财物过活的。”那男人舔了舔嘴唇,“只是比公子更高明。公子和你的朋友需要刀剑和快马,而我只需要一个人,一双手,和一个灵光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