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结伴一道进了巷中,那地方是个极为宽敞的院落,场中央,四个赤膊大汉正在捉对厮斗,另外两个正在观看。还有两个人正在一边研究一块桌子,一会儿从桌下捞出一个火盆,一会儿把火盆变了个鱼缸,隐约的丝竹管弦声从厅堂中透出来。
正堂中有两个胡姬舞女随管弦起舞。有个体型庞大的女郎正倚在一张卧榻上看她们跳舞,她一身武师打扮,套着褐色的短褂和阔腿裤,还在腰上紧紧扎了一道大红丝绸。
此刻有个舞姬踏错了步子,她忙拍手停了乐曲道:“安亚!错了,刚刚那个乐步是往后不是往前!你们只有两个人,所以可以如此放肆,你想着,要是有个七人或者八人的规模,你就要和后头的女孩撞一块儿了!”
那舞姬垂头答是。女郎本要叫乐班子再奏乐曲,却看到洛北一干人等,不免奇道:“几位是怎么找到这儿的,我这两个月都不得空接其他的场子,要赶着把宫里的表演排出来。”
裴伷先道了个礼:“我姓裴,名伷先。姑娘可是图雅小姐?”
“我是。我听过你的名字,你的生意在西域做得很大,而我是个去过西域的契丹人,怎么了?大名鼎鼎的裴老板也想看看我们这套?”图雅小姐歪了歪头问。
“图雅小姐有要务在身,我当然不敢打扰,只是一个叫胡四的里正遣我来替他美言几句。”
图雅略带羞涩地一笑:“哦?他真是这么说的?”忽而又皱了皱眉头:“他难道打算找人上门说媒?”
“这倒不是,”裴伷先道,“他只是让我来面前替他——”
“美言几句?”图雅冷哼一声,“这些日子,他已经派各色人等到我这里来替他美言几句了!你裴老板算是名声响的。罢了,我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且看他运气吧。这家伙倒是有几分意思,可我也是个有规矩的人。”
洛北笑道:“麻烦的是好像胡四也是有规矩的人。不过,我和裴老板可以作保,这个胡四是个意气中人,干练可靠,也有稳定的进项。”
图雅笑道:“这些倒不用你们说,好了,你们去吧。来啊,把刚刚那首曲子再演一遍,乐班,吹打起来!”
他们从巷中走出来,戏台子已经撤了,人群也各自散去。王翰便喊着众人一道去喝压惊酒。裴伷先知道洛北不喜欢应酬,不免看了他一眼。
洛北道:“左右无事,不如一道去了。”
王翰家的珠宝铺子不开在热闹的街上,而是在郊外洛河边一处风景幽静的花园里,装饰得十分华贵美丽,帘幕低垂,雕梁画栋,一看便是京中贵人们喜欢的地方。
几人上到三楼,坐进一处安静的雅间。王翰一马当先,先半靠半卧在了主人榻上,又叫仆役们快快地把好酒好菜端上来。张孝嵩比他端正些,也将一腿支起,靠着隐囊,笑着坐定。
洛北和裴伷先各自坐下。仆役们就端着各色瓜果糕点、美酒茶水,流水一样地走了进来。因了在座的都是要吃酒的郎君们,还摆上一个热腾腾的炉子,上头烧些新鲜鹿肉,两边摆了杏酱,还有些鹌鹑野鸡一类的配菜,光席面便摆的老长。
裴伷先扯了扯洛北,悄声对他道:“公子往日总觉得我排场太奢靡,如今一看,可知道我素日的节俭了吧。”
洛北猜到裴伷先是起了属于商贾的争胜之心,只是一笑:“此一时彼一时,当初在突厥,我总不能让你的摆场大过默啜大汗。如今你要摆排场,我不拦着你。”
裴伷先哈哈一笑道:“既然如此,公子便看我的吧!”
王翰见他们说笑,便问:“两位在议论什么?”
“在议论下一顿大酒怎么摆。到时候,还要请王公子和张公子赏光。”
“这是自然,只有一条,我这个人喜好美酒,没有好酒,我可不去!”王翰道。
张孝嵩说:“还没开席,你这个主人家就说起下一顿酒的事情了,当罚!”
王翰大笑道:“是我的过错,孝嵩你说,怎么罚?罚我痛饮几杯?”
“痛饮几杯岂不是对了你这酒虫的心意?就罚你以‘酒’为题,写一首诗来!”张孝嵩指了指一边的香炉,“香燃尽之时,你要把这首诗写出来,不然下顿大酒,还是叫你做东。”
王翰豪富出身,自然无所谓再请一顿客,但他一向以名士自居,此刻哪肯落入下尘。当即叫下人点起线香,自己拿起毛笔,苦思冥想。
正在这时,却有个下人低着头怯生生地来了:
“王公子,外头有个难搞的客人,掌柜的说,正好您在这里,不知道可否麻烦您出面看看。”
王翰有些愠怒:“没看到我正在宴请宾客,怎么这个时候拿这些事情来打扰?”
“何必对这小厮发火。”洛北笑道,“我下去看看吧。”
“哪里敢劳烦公子?”王翰还要客套几句。
洛北笑道:“不麻烦,伷先,替我看着王公子,不许他作弊。”
裴伷先高声应了。洛北便起身跟着下人穿过一道回廊,走进设在洛水畔里的水榭中。
正值冬日,水榭三面都用厚帘子围着,只留下一面面水的取景,水边有几丛芦苇向着蓝天,几只飞鸟掠过天际,预备着飞向南方。
洛北见烧得火热的炉子上茶水正在呜呜鸣叫,只提过那壶,往客人的杯中续了一回水:“两位贵客有什么事?”
那两人都戴着长纱风帽,一直未摘,显然是京中的贵女。此刻听了洛北的话,身量小些的那个开口拍了下桌子,正要发作,却被身边人拦住了:
“我怎么不知道洛公子什么时候成了这座珠宝行的主人?”
声音清润,竟是褚沅。
洛北只得躬身对她道礼:“不瞒褚女史,这里的主人王翰王公子是我的朋友,他托我下来看看情况。”
“好无礼的主人家!”另外一个女郎当即摔下风帽,露出一张气鼓鼓的少女面容,她看上去比褚沅更年少些,“在我们的面前,也敢摆架子!”
“珍娘。不可这样。”褚沅无奈,只好摘下风帽,温言对那女孩说了几句要顾全大局之类的话。又对洛北道:“这是宫中的掌宝女官,名叫曹珍娘。她在鉴宝上颇有心得,在宫中被我们惯坏了,还请洛公子不要见怪。”
洛北当然不会和一个十来岁的姑娘计较,只从桌上端了碟荷花酥递到曹珍娘面前:“我代主人家向曹掌宝赔罪。”
曹珍娘见他谦卑模样,大为满足,捡了个样子最好的吃了:“这地方东西做的不好,吃的倒是做的不错。”
洛北只是一笑,又问褚沅道:“还不知道这位曹掌宝在宫中是什么职务?”
褚沅知道他不懂宫中制度,温言替他解释:“宫中有六尚二十四司及宫正司,掌宝女官便是隶属尚服局下的司宝司管辖的,负责管理瑞宝、符契、图籍等物。此次我们前来,是有一件密务要办。”
洛北略一沉吟,便推出了褚沅此行的目的:“宫中丢了东西?”
曹珍娘瞪圆了眼睛:“你怎么知道?!莫不是你偷的?”
“我只是推测。毕竟能劳动褚女史带着曹掌宝亲自出宫来的事情,一定不同寻常。”洛北半恭维半试探地问。
褚沅点了点头,将宫中丢失嵌玉犀角杯的始末讲了一遍,末了又道:
“此事不可声张,我和珍娘已在这些日子跑遍了洛阳城的大小珠宝行、古玩店,所见的犀角杯没有一千,也有五百。但始终不见这只犀角杯的踪迹。”
洛北说:“请褚女史听我一言,此物既然为高昌国的至宝,必然名贵异常,若是出现在市场上,不会没有人听闻。说明偷窃此物的贼人必在出手之前就已经找到了买家。”
褚沅抬头看他,眼中流露出赞赏之情:“我也这么觉得,若是寻常贼人,进了琳琅满目的皇家内库,哪里只会拿这样一件显眼的杯子?宫中多的是金银宝贝,只要出宫一融,任谁也查不出下落。”
洛北知道她苦恼的是证据不足:“可惜,总不能靠推论将人定罪。”
“定罪是后话了,当务之急是叫他们把东西交还回来。”褚沅苦笑道,“如果过年之前杯子还没有出现在女皇面前,还不知道宫中有多少人遭殃。”
曹珍娘全然听不懂他们这语焉不详的谈话,只把一双圆圆的眼睛在他俩之间望来望去:
“褚姊姊!你和这位公子在打什么哑谜?什么定罪,什么交还回来,你们知道是谁拿的了?”
褚沅正要斟酌词句答她。外头忽而传来一阵大呼小叫:
“洛公子,洛公子!不好了,外头有洛阳府的官差来了,指名道姓地说要抓你呢!”
洛北不明就里,只得跟着仆役们一道出去了。褚沅和曹珍娘怕此事与宫中有涉,也一道戴上风帽跟了出来。走到门口,王翰和裴伷先已经在和官差理论:
“此事全是洛公子仗义出手,当时那孩子明明已经恢复了呼吸,这哪能算得上是医治不当!”
“就是,围观的那许多人都可以作证!”
那衙役一手拿公文,一手推着他们:“这公文上写的明明白白,兹有班主赵头控告郎中洛北,医治不当,过失杀人。我们只管拿人,审案要到县令老爷的堂上去审!”
张孝嵩站在楼内,见到洛北匆匆赶来,面露愧色:“洛公子,你先别出去,都是我把你牵扯到这件事情里来的。”
“孝嵩说的哪里话。”洛北不明就里,“这是怎么回事?”
张孝嵩道:“之前那个戏班的孩子还是死了。戏班的那个赵班主一纸诉状把你告到了洛阳县衙门,说是你医治不当,才造成如此大祸。”
洛北对自己的医术素来自信,此刻也不禁迟疑了一瞬:“怎么会这样?我看那孩子的脉搏无事,孝嵩的剑也没有刺到要害,最多是失血过多,休息几日就好了呀?他们可有什么证据?”
张孝嵩摇了摇头,眼看着几个衙役要往楼里闯,当即拔出腰间的佩剑,挡在了洛北面前:“洛公子放心,我绝不让你独当此罪。”
“不至如此,孝嵩。”洛北拦住他,“衙门是审案的地方,不如我就去一趟,能把真相查明,也算还死者一个清白。”
张孝嵩哪里肯愿意:“洛公子,如今担任洛阳令的可就是张易之、张昌宗的族弟张昌仪,素来是个只认金子不认人的货色,你要到他的堂上去查明真相,你打算怎么查?”
他们正在争执,褚沅已经从一边走了过来,声音温和:“洛公子,恐怕还是要劳烦你去洛阳县衙一趟。”
“褚姑娘有什么见教?”洛北问。
“来抓捕你的人里,有几个是张易之的心腹家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