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有如雷鸣在洛北耳边炸响,他当场怔住,看着张柬之的那双深沉的眼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是个聪明人,可天底下不是只有你一个聪明人。”张柬之将手边一只棋盅揭开,在桌上摆开了一局残局,“会下棋吗?”
洛北恭敬道:“学过一点。”
张柬之点了点头,把一枚棋子摆在天元位:“你的性子,适合拿棋盘来磨一磨。朝局和棋局类似,一人一地一子的得失都算不了什么。最重要的是‘势’。如果当年的那些宰辅们自己上表辞官,他们的‘势’就完全散了。朝臣们跟风而上,落井下石,他们只会败得更惨,死得更惨。”
洛北沉吟片刻:“可如今圣上已经起了心思,与其经历一番朝廷斗争,再丢官去职,倒还不如自己走,您有大功于社稷,圣上见您如此,总有一丝善意,不会赶尽杀绝的......”
张柬之叹了口气,眼睛望着远方,喃喃道:“真是讽刺啊.....老夫今年八十有余,为官六十年,最后的身家性命,全要寄托在圣上的一丝善意上了吗?”
张柬之这话说得半是感慨,半是讥讽,洛北低下头来,不敢再劝。
张柬之又在棋盘上摆了一枚棋子:“你把皇帝看得太重了,君道臣职各有所司,当今的皇帝还做不到一己好恶杀死宰相。陛下所能依靠的,唯有武三思而已。只要武三思的一举一动仍然掌握在我手中,这局棋就还不会这么快结束……”
洛北好奇问:“张相公在武三思那里也有人手?”
“这是自然。”张柬之道,“告诉你名字也无妨,这个人就是吏部考功司郎中,崔湜。”
“博陵崔氏那个以文辞著称的美男子么。”洛北对这个人有印象:崔湜是登进士科入的官场,仕途之初,曾经跟着二张编撰《三教珠英》。神龙政变之后,被提拔到了吏部考功司员外郎的位置上。
但博陵崔氏盛产文坛清流,崔湜也对朝中纷争敬而远之,只喜欢往文会、诗会之中扎根。洛北去拜访褚沅的时候,时常能和他打个照面,不过也只是点头之交,没有什么交情。
张柬之没有直接回答他,只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棋局还没有完,你要耐得住性子一些。”
他没有再和洛北讲话的兴趣,只专心致志地解棋盘上的残局。显然是个送客的架势。
洛北知情识趣,知道自己这不怎么合时宜的一番表态已经让张柬之有些厌烦,正要起身告辞,眸光一低,却瞥到那棋盘上黑龙翻滚。
他心念一动,拿起白子落在棋盘上,封死了黑棋的去路。
张柬之皱起眉头看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相公,崔湜已经不可靠了。”洛北沉声道,“否则武三思骤然发难,他为什么不向您禀报?”
张柬之极为奇怪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此事事发突然,他来不及禀报,不也是正常?”
洛北摇了摇头:“张相公刚刚说过,朝中不止我一个聪明人,我深以为然。倘若崔湜能以政变派身份在武三思身边潜藏那么久,就绝不会忽视今天的这件事情。相公且看,此事之后,武三思一定会在朝堂上擢升他,而且就会擢升到您之前主管的中书省去。”
张柬之重重地在棋盘上落了一子:“他敢?!”
洛北轻声道:“圣上会支持他的。”
张柬之深深地叹息一声,正如他自己所说,皇帝没有直接罢黜宰相的能力和勇气,便依靠武三思与他争斗。如今他既然已经被圣上罢去了相位,继任他中书令职务的官员,不论是谁,都不会把他提拔上来的那些人留在中书省了。
洛北只是沉默不语。
张柬之把他从上到下,从下到上地打量一番,语气中带着遗憾:“当年我在长安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半大孩子,如今也是官居五品,执掌职司的官员了。”
洛北听他语气,心中已有预感,见张柬之要起身,伸出手将他扶了起来:“张相公何必如此。”
张柬之摆了摆手,拒绝了他的搀扶。两人一起走到外间的花园中。此地地处偏僻,各色花朵盛开如海,张柬之随手折了一支拿在手中:
“洛北,你还记得吗?姚崇刚刚回京的时候,你曾到白马寺中拜会我们。我们那时正在吵要不要恢复你身份的事。我还责骂姚崇,说他不顾狄公的遗愿。如今我也同他一样,叫你为大局舍弃了自己的身份,你会怨恨我吗?”
洛北能猜到张柬之为什么会突然提起此事。张柬之不在乎他这么个一介小卒,他真正难过的是未能完成狄仁杰生前的遗愿:“张相公和姚相公日理万机,怎么还在乎我这么个小人物。”
“哈哈,小人物?你当年在河北道与狄公失散。他一个不信鬼神的人,在白马寺为你供起了长明灯。”张柬之笑了笑,带他转到花园中一处隐蔽的假山之后,从山体中取出一只铜盒:“这是狄公生前的最后一道遗表和他给你的信。”
洛北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东西,只拿着铜盒,怔怔地盯着张柬之。
“他曾经说,他不能主动派人去突厥找你找你,是因为知道倘若你真的被掳去突厥,是不会显露狄家子弟身份,免得连累他被人掣肘。所以他不敢轻举妄动给你带来危险。”
张柬之笑道:
“但他也相信,以你的智慧,定有回到中原的一日。其实……我本来想着,等武家一倒,立刻上书圣上,连这道遗表一起交上去,让朝廷恢复你狄公子侄的身份,如今看来,这封奏疏是等不到我去上了。”
“张相公已打算退隐?”洛北听得出张柬之意气消沉,“那其他人......”
“各人都有个人的想法,我会将其中利害向他们陈明,至于他们退不退,就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了。”张柬之将手中花枝塞给他,示意他可以告辞,“你也不要以为我一退了,就万事大吉,武三思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所以我离开长安的时候,你不要来送。”
张柬之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叫洛北韬光养晦。洛北郑重地点了点头,随即起身告辞。
他在回城的马车上拆开了那只铜盒,里面是一封信并一只卷轴。
信中是狄公字迹:“阿彧,见字如晤。我近来病痛渐增,但知时日无多,不知可有重逢之日,便以此信为赠。我知你自幼聪慧过人,更有兼济天下之志,但我为长辈,心中期望,不过是你平安快乐,无病无灾。但愿你多加珍重,天冷添衣,勿忘餐饭。另有遗表一封,你可在必要之时,代我呈给圣上。”
洛北用力数次,好不容易才用颤抖的双手拧开卷轴,奏章起头的字句是:
“罪臣狄仁杰叩首........”
狄仁杰在这封遗表上承认了洛北褚遂良后人的身份。他自知收留罪臣之后罪不可恕,但还是要朝廷看在他劳苦功高的份上对洛北网开一面……
这位鞠躬尽瘁的宰相临死前留下的,竟是一封请罪的奏疏。
洛北将奏折和书信重新收回铜盒之中,已是泪流满面。
不久,正如洛北所料,崔湜被武三思拔擢为中书舍人,进入中书省任职。
神龙元年七月,汉阳王张柬之上表请求辞官回襄州养老。七月十八,李显下诏任命张柬之担任襄州刺史——只享受刺史的待遇,不处理刺史的具体事务。
张柬之离开的那一日,为了避嫌,洛北在街边的酒楼上遥送了远行的队伍一程。
他心中愁苦难言,不免多喝了几杯,可下楼之时,身形不稳,险些踏空了一阶台阶,他堪堪稳住步子,立刻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的酒量是草原上的风雨灌出来的,生平极难一醉,今天只是喝了几口,怎么会站都站不住了。
他摇摇晃晃地向外走去,差点打翻了门口两桌酒席。两个人高马大的汉子从门外冲进来,一边向周围人赔罪赔钱,一边一左一右地将他架起来,卸了他的腰刀,把他丢进了早就等在楼外的一辆蓝布马车中。
哗啦一声。
洛北被一盆当头冷水泼醒,下意识地抬手要去擦脸上的水,他举起右手,只觉得沉重异常,带着一阵哐当的声音。
他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正身处一座暗无天日的牢狱之中,四周光亮黯淡,只有上方的天窗隐隐地透进来一点光。此刻他双手都被锁链锁住,另外一端连在光滑的石墙。他试着挣脱几下,都无法挪动分毫。
这样的锁链绝非私人能有,这一切再明显不过,他这是中了别人的圈套。
“洛郎中,”脚步从过道的地方挪进来,一个身材矮小,体格健壮的男人出现在洛北面前,“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洛北不说话,只冷冷地看着他。
“这是丽景门。”那人道。
丽景门是女皇登位之后设置“制狱”的地方,来俊臣、周兴等一干酷吏便在此地大兴罗织,使用酷刑,杀尽了李唐宗室以及数百家大臣,五品以下的大臣死于此地者更是数不胜数。朝中人人自危,离家之前,要与家人诀别。
“丽景门在洛阳,”洛北坐正了身子,与他对答,“如今你我都在长安,大唐的长安。”
对面显然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只怒目圆睁地看着他:“大胆,到了这个地方还敢大言炎炎,我先打你二十鞭,叫你尝尝老子的厉害。”他伸手要去拿一旁的马鞭,却看洛北神色平静,并无所动,忽而犹豫了一瞬:
“你不怕?”
“该害怕的不是我,而是你。你们私自扣押朝臣,滥用私刑,是朝中人人得而诛之的大罪。你背后的人与皇家枝蔓相连,不会受此罪责,而你的下场会是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那人没想到这个年轻人竟如此扎手,自顾自地站在那里想该如何对付。
洛北也不看他,只是闭目养神,想要从目前的一片混沌之中找到一点可用的线索。
忽而,几声零星的鼓掌声从过道的另一端飘来。一个身材高大,仪表堂堂的男人走了进来。
洛北认得此人,与他目光相接时,忍不住发出一声轻蔑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