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宝山来着火焰山,农民们占下的荒草滩。
甘州呀不干的水滩滩,凉州呀不凉的米粮川。”
自兰州向东,过了北卜渡便是鸣沙河,洛北一人孤骑,顺着驿道打马疾驰。金雕在他头上飞跃盘旋,发出一声声畅快鸣叫。
他远远地听到渡口的艄公唱着西北有名的花儿《拉夜川》,勒马停在渡口前,向那艄公施了一礼:“老丈,渡河吗?”
艄公用草帽搭在肚皮上,正躺在船上休息,见他斯斯文文,心下不以为意,只拿草帽一挥:“不是时候。”
“我急着去鸣沙山上与人会和。”洛北从袖中摸出一吊铜钱,“若老丈肯渡我,我愿意付双倍的船钱。”
艄公一股脑坐了起来,不知是恼他实在打扰,还是舍不得那一吊铜钱:“你这小子怎么听不懂人话,说了不是时候不是时候,怎么还要在这里纠缠?到时候船毁人亡,你这点钱买个好棺材都不够!”
洛北被他这样一说,反倒来了兴致:“此地河流平缓,波涛如徐,便是扎个筏子,也能渡河,何况老丈这艘小船。这“不是时候”是怎么说的?总不能是因为暗流汹涌吧?”
“听你这文绉绉的讲话,你是从灵州城来壮游的书生吧?”艄公无奈地站起身,从船头瓦罐中拿起一只腌得正好的咸鱼干,向空中使劲儿一抛。
说时迟那时快,原本平静的水面波涛翻滚,浪中扑出一道黑影,直直向着那条鱼干而去。
这竟是一条足有两人长的大鱼。
它吞了鱼干,心满意足地落回浪中,带起一阵滔天巨浪,水波溅湿了洛北和艄公半身衣裳。好久之后,河中的旋涡才平息下去。
“书生,你可见到了。”艄公无奈道,“现在是午后,正是这东西活泼的时候,水面上过条船,会被它当成玩具,几下就撞碎了。上回有个女子,也是急着回家看生病的老娘,差点被它咬了半条腿去。歇一歇吧,赶什么路也没有脑袋重要啊。”
洛北皱了皱眉:“这东西尝过人肉滋味?”
“差点,尝过了人肉滋味,它还会馋那小鱼干吗?”艄公叹了口气:“我们这些人啊,一日三顿地供着它,就等着一日里它打盹的时候,渡人过河赚个钱贴补家用。”
“此地在鸣沙县治下,有这样的东西伤人,鸣沙县令竟然不管?”洛北问。
艄公听他提到县令名字,吓得左右张望了一番:“说的好好的,怎么议论起这些了。那赵县令起过治理的意思,结果张榜出来没几日,自己就死了,死的真惨呐,只有一堆碎块,像是被猛兽吃了。老话说,这些东西都是成精了的。说不准就是......哎,你做什么?”
洛北没有听艄公说话,兀自走到船头,从随身的包袱中掏出一块肉干,学着艄公的样子,向空中高高抛去。
那大鱼果然像之前那样扑出水面,要去咬那肉干,一支羽箭如流星飒沓,横飞而来,自它的一只眼中穿过,又从另外一只眼中穿出。大鱼张开的大口尚未合拢,身体便如失了线的风筝般坠到河中,又溅起一阵滔天巨浪。
洛北和艄公的衣裳这下是都湿透了。那艄公看着大鱼翻着肚皮浮上水面,几次张口要说什么,几次都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洛北收了弓箭,伸出手臂,盘旋在空中的金雕飞驰而下,乖顺地落在他的肩上,他跳上小舟,问那艄公:“现在可以走了吗?”
“是,是。”艄公应了两声,忙拨动船篙,将船撑离了岸边,直到船到中游,他才真的反应过来,那大鱼已经死了,再也不会来侵扰船只:“公,公子真是好箭法。这是,这是怎么做到的?”
洛北哈哈一笑,并没有答他的话,只从包袱里摸出一块肉干,喂到金雕嘴里。这小东西跟他在长安的时候一多半呆在笼子里,被关的太久,都快要忘了怎么飞,怎么捕猎了。
艄公也不敢多问,只一路陪着小心,把他安安稳稳地送到岸边。洛北照旧拿出那一吊铜钱递给他。
那艄公没接铜钱,而是跪倒给他磕了个头:“公子大恩大德,老朽不敢忘怀,还请公子留下大名,以便老朽日日焚香膜拜。”
洛北把他拉了起来,又数出船钱,递到他手上:“我一个大活人,还用不着焚香膜拜。倘若日后有冤屈,可以到鸣沙县衙来寻我。”说罢,也不等艄公回话,就牵着马走了。
艄公呆愣半天,看了看铜钱,又看了看大鱼的尸体,高呼了一声:“上天有眼!鸣沙县来了青天老爷了!”
鸣沙河畔有座沙山,洛北牵着马顺坡而上,马蹄挤压沙粒,发出锵然声响。
自王同皎谋刺案结束之后,皇帝李显御笔钦点,王同皎等人斩首抄家。武三思在朝中大肆株连,将一多半由政变拔擢而起的大臣都贬斥下去。
功勋卓著的五王也概莫能外。五人之中,除张柬之已经告老还乡外,其他人俱被贬斥出长安,担任外地的刺史。
洛北虽然不算政变功臣,但也在株连之列,被贬为鸣沙县令。但在离开长安之前,他最先送别了自己的妹妹褚沅。
酷暑未停的时节,褚沅被委任为上阳宫正,前往洛阳侍奉女皇。她从内宫学士晋为宫正,确实在品级上有所提升。但离开长安,便等于离开贵人云集的政治中心,她的前途可谓是黯淡无光。
“倘若不是因为我......”送别她时,洛北一路闷闷不乐。他清楚地知道,以褚沅的才能,要不是在自己的事情上得罪了武三思,绝不会落到这般田地。
“阿兄的伤还没好,可不要伤心劳神。”褚沅温言安慰他:“大臣们不是讲思危思退思变吗?我去了洛阳,或许比在长安更安全。”
洛北沉默不语,只从腰间摘下玉笛给她留作纪念。
几日之后,他踏上了离开长安的漫漫长路。王翰、裴伷先和张孝嵩一道来送他。王翰破口大骂奸臣当道,张孝嵩愁眉不展——他已以榜眼身份入了御史台,知道鸣沙县的前任县令便是死于非命,担心好友的前路。
裴伷先和洛北素有默契,可裴伷先已是太子府的詹事,不能再跟随在洛北身后,便在自己的手下挑了个得用的人前来鸣沙。
他们本约好今日在这鸣沙山上相见。只是如今已到下午,洛北却没见到这人的身影。
正在洛北思索之际,身后鸣沙声又渐响起,一个一身短衫的中年人牵着一匹马爬了上来:“是洛公子吗?”
洛北转身看去,这人约四十岁上下年纪,中等身材,直鼻薄唇,生就一副精明强干模样,心中已了然此人身份:“是吴钩吴掌柜吗?”
吴钩低身向他道了个大礼:“正是,渡口不便,我原以为公子要再晚些才来。还请公子恕我不恭之罪。”
洛北把他从地上扶起来:“不妨事。想是吴掌柜在来的路上遇到了那条大鱼?”
裴伷先和他介绍过,这个吴钩本是裴伷先在西北六省的大掌柜,本是边塞士兵,多年前流落突厥为奴,为人赎买之后便往来于丝绸之路上,后来被裴伷先收留,便成了他手下的掌柜。裴伷先看重此人精明强干,能力极强,便荐到洛北麾下。
“公子休要客气,唤我一声‘吴钩’便是。”吴钩笑道,“不错,好一条畜生呐,原来此地河流平缓,渡口繁忙,有了这条鱼之后,往来商队至少要减少四成。对鸣沙的赋税,可不是件好事。”
洛北听说过,熟悉生意的人,往往脑中时常有本账簿,想来这吴钩便是如此:“你账务精到,我自愧不如。至于赋税的事情,你不必担忧——我来的路上,已将那条大鱼给料理了。”
吴钩极为惊讶地“啊”了一声:“那大鱼浑身鳞片,可不是个好对付的。我也拿箭射过,只擦过鳞片,便滑到水里了。”
洛北笑笑:“对付这种畜生,只有两个办法,要不就趁它张口,用神臂弓那样的大弓射穿它的上颚,要不就得用一支箭把它的眼睛射个对穿。”
他语调轻松,像是在说小孩子玩耍。吴钩听得瞠目结舌:“我吴钩蹉跎半生,虽有万贯家财,却不能扬名立万,终于,终于给我等到了这样的机会!我愿为公子效死!只求公子建功立业之时,莫忘了我的名字!”
洛北笑了笑:“‘效死’二字,还谈不上,对了,我托你做的事情,你做得如何?可有什么困难么?”
吴钩低头抱拳:“是。我受公子命令,在此之前深入鸣沙县治下的数个羁縻州,招募了十来个骑射好手,随同公子一道赴任。这些人不日将分批抵达县衙。困难没有,倒是在路上,遇到了吐谷浑部的慕容宣彻,他听闻公子前来赴任,惊喜异常,说等他本部事宜处理完毕,便来拜访公子。”
洛北点了点头,远远眺望着夕阳下的河岸边的鸣沙县城:
以他的本心,本来是想在朝中为良臣贤臣的。奈何在酷吏手下死里逃生的那一点不甘死死地支撑着他,叫他不要再听从别人摆布自己的命运。
既然如此,塞外广阔,正是他组建自己势力的大好机会。
“做得好。”洛北嘉勉了他一句,“鸣沙县情况复杂,前任县令上任不到半年就死于非命。那些本地的吏员根深蒂固,还与在此地统领大军的沙吒忠义相熟。你我要面对的困难可想而知。走吧,去会会他们。”
他们二人来到鸣沙县的侧门前,只见城墙高耸,一座样式简朴的二层门楼矗立此地。两名守门士兵查验过他们的官牒,放了他们进城。此地街市热闹,常有胡商来往其中,洛北和吴钩沿着穿过街市,走进了县衙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