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语所说的‘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是真的。”
洛北听得出来,王翰这句话化用了孔子《春秋》的句子,面上却只微微一笑:“哦?这话是怎么说的?”
王翰找了块稍平整些的岩石,坐在山上望着下头的草原:“所谓‘礼仪’,不过是为人处世的规范。今天我在鸣沙县衙,已有突厥牧民拿着自家种的粮食,来县衙答谢你的恩情。他们的子孙会和汉人一样,种地、读书、知礼,如此几代,他们和我们汉人有什么不同?”
他望了一眼洛北,见洛北没有答话的意思,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可做成这样的事情很不容易。要有太宗文皇帝那样的胸怀,还有如你我这样脚踏实地的人。一步一步,筚路蓝缕,方能功成。我猜想,昔年太宗皇帝削平天下,设立羁縻州统治这些胡人时,想的应当也和我今日差不多吧?”
王翰说着说着,语调低沉下来,似乎正在沉思:“可是时至今日,各族叛乱,边塞依旧动荡频频,不得安宁,这又是为什么?”
洛北笑了:“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他们不仅能降而复叛,还能裹挟当地民众一起迁往草原?还是为什么边塞战事不宁?”
王翰睁大了眼睛望着洛北:“这两个问题有什么不同吗?”
“第一个问题,我曾经也想过。”洛北干脆也坐到他旁边,金雕从他们头上掠过,去追逐草海里一只载沉载浮的兔子:“在鸣沙,你看到了从草原投奔来的牧民。在草原上,我也见过来草原逃难的农民。我曾经问过他们,草原苦寒,为什么你们不肯回去呢?”
“他们回答我说:‘中原难过,不如草原自在好过。’”
王翰的脸刹那间红了,他明白,这就是孔子说的“苛政猛于虎”。
洛北笑了笑:“我在草原上放过牧,知道牧民们过的是什么样子的日子。照看土地的农民,尚有农忙和农闲的分别。照看牲口,那是一日都没有休息的。要是遇到天灾,农民们有些积攒的种粮可以拿出来吃,还可以等待朝廷的救济。但牧民们分散各方,连哭声也不会被人听见。”
王翰深深地望着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洛北顿了顿,面上依旧是一派春风化雨的笑容:“可这样的辛苦换来的是什么?是种地的农民,十五亩地就可以养活一个人,但放牧的牧民,要一千亩地才能养活一个人。更不要说,许多生活必需的东西,譬如盐巴,草原上是从来不产的。”
王翰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这样的话,他沉默片刻,忍不住站起了身:“洛北,你的意思是.......这些人本质是为了吃饭才和我们打仗?那这战争岂不是永无休止,没有尽头吗?”
洛北忍不住笑了:“王翰兄,要获取物资,不止战争这么一个途径。除了打仗,还有贸易嘛。”
王翰出身豪富之家,经他这么一点,立马反应过来:“不错,不错。草原上不产稻米、盐巴、茶叶、丝绸等物,中原地区也极少有人成群成群地养牛羊……可是,当年太宗皇帝设立羁縻州之后,这些牧民便可自由地出入城市,买卖货物。但他们还是造反了。”
“若说突厥暴动复国是忘不掉昔日荣光,吐蕃连连犯边,是要吞并同宗同源的吐谷浑。可就连契丹这样的部族,都起兵造反,要知道,他们可曾经是突厥人的奴隶,是大唐拯救他们于水火之中。我认为这不是一个‘吃饭’就可以概括的事情。”
见王翰难得把才思用在世俗经济上,洛北也乐得和他多说几句:“所以这一切远没有我们说得这样简单。要长久地统治他们,同化他们,是有条件的。一个是军事,一个是符合实情,还有一个,就是要把人当人看。”
王翰本来理顺的思路被他这么一说,差点是越来越糊涂:“洛公子,还要我求你不成吗?你能否说得再明白些?”
“所谓足够的军事力量,便是要威慑住他们不敢随意动刀兵。说得粗浅些:要是抢的比买的容易,天下也就没有人会付钱了。”
这话糙理不糙的话一说出来,王翰就忍不住笑了:“不错,不错。那实情二字指的又是什么?”
“实情便是要符合当地的现实情况。草原的贫瘠之地种不了粮米,牧民的生活就很难像农民一样被固定在一处,他们要赶着牛羊四处寻找牧场,才能生存。所以生搬硬套中原的那一套,是行不通的。我想,昔年太宗皇帝设立羁縻都督府的初衷大抵如此。”
王翰点了点头:“太宗皇帝高瞻远瞩,确非常人所能比。”
洛北说:“最后一条,也是最难的一条,便是要真正把这些异族人视作自己的子民。就说契丹吧,自我大唐设立松漠都督府以来,契丹从无叛乱之心。”
“万岁通天元年,河北雪灾,契丹遭了□□,松漠都督李尽忠屡屡向朝廷上表求救,可朝廷宁愿花费巨资重修被薛怀义烧毁的明堂,也不愿拨钱给契丹赈灾。营州都督赵文翙更是把契丹首领视为自己的奴仆,结果,他的这份酷虐逼反了契丹人。李尽忠、孙万荣打着恢复李唐的旗号起兵,造成赵文翙兵败被杀,前来平叛的大将王孝杰也命丧东硖石谷,河北道自此陷入了一片战火。”
王翰叹了口气,契丹之乱绵延数年,他关心时政,自然了解后续发生的事情:
王孝杰兵败身死后,朝廷接连派来两位武家子弟平叛,这两人不思安宁百姓,反倒以‘附逆’罪名屠戮百姓,河北百姓把河内王武懿宗和杀人取乐的契丹将领何阿小并列,道是“唯此两何(河),杀人最多”。
“后来,太后不得已与突厥大汗默啜议和,请他发兵相助,又把尚在贬谪之中的梁国公狄仁杰调去河北安抚百姓,才堪堪将契丹之乱平定。可契丹已经成为了突厥的属国,和我大唐再次成为了敌人。”
王翰深深地叹了口气:“如今我才读懂了陈子昂为什么在随军出征契丹时写下那首《登幽州台歌》,‘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他不仅是为自己的意见不受重视而垂泪,也是为河北的百姓垂泪,为大唐的天下垂泪。”
“王公子这话说得也太丧气了。”一个声音从他们身后传了过来,“我原以为你弃官离京,打得便是‘国无道则身退以避之’的谋算呢。”
王翰回头看去,裴伷先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山坡的背面,一身绸袍几乎为汗水所染:“裴詹事,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大概在咱们说契丹事宜的时候。”洛北站起身,替裴伷先将马拴在一边,示意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伷先肯丢下京中的太子一路跑来鸣沙,一定是长安城中出了大变故。我猜猜,是不是武三思还不肯放过五王?”
裴伷先本来心急如焚,一路星夜兼程,匆匆赶到鸣沙,见到洛北潇洒肆意,言语闲适,一片焦灼的心也缓缓地定了下来:
“是,恰如公子所料。自从五王离开长安之后,武三思日日罗织罪名,构陷五王,最近又下了大力气。”
“这一次是什么罪名?失职、贪污还是谋反?”王翰好奇道。
裴伷先苦笑了一声:“要是寻常手段,我也不会跑到鸣沙来。武三思派人在长安四处张贴揭露他自己和皇后韦氏私通,秽乱后宫的告示,又倒打一耙,指责这些是五王指使,意在废除皇后。”
饶是洛北自诩对武三思的下作已经足够了解,此刻也不由得大跌眼镜:“这太荒谬了,五王离京都多久了,怎么可能指使人泄露禁宫中的事情呢?”
“满朝文武谁不是这么说?可圣上龙心大怒,派去查案的御史李承嘉又是武三思的人,一口咬死了就是五王所为,要圣上下旨将他们满门抄斩。”
裴伷先神情郁郁,“当年王同皎案后侥幸留在长安的那些政变功臣,这一次又被抓进了大理寺。大理寺丞李朝隐顶着压力想要彻查此事,但他的顶头上司大理寺卿裴谈是武三思的人,他这个当下属的恐怕顶不了多久。”
王翰忍不住道:“可这么荒谬的案子,朝中就没有一个人出来说话吗?解琬解御史出使西域,宋璟宋中丞外放杭州,那魏元忠魏相公呢?他在朝中可是担任要职,又是以刚直著称的啊。”
洛北轻轻地笑了一声:“这便是太后的高明之处了。她在自己的遗诏中实封魏元忠一百户,给了魏元忠位极人臣也难有的荣耀。魏元忠自然会投桃报李,庇护武家子弟。他怎么会出来说话?”
王翰听他一说,也不由得垂头丧气起来:“照你这样说,五王岂不是必死无疑了?”
“其实还有一点生机,只是这法子太险,我不能决断。伷先来得正好,你来看看,这法子是否可行?”洛北以指为笔,在蓝天白云之间,写了一个“李”字。
“李家,公子是说......李唐宗室?”裴伷先反应过来。
“不错。”洛北点了点头,“伷先,王翰,你们想过没有?武三思不遗余力地构陷五王,非得要置他们于死地不可,难道只是因为五王发动宫变推翻了武周吗?要知道,远在神龙宫变之前,太后已经立当今圣上为太子。武三思等人早就失去了继位的希望。更不要说,参与政变,他们自己也有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