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呼啸,从门缝灌进屋内,昏暗的烛火被吹得一闪一闪,映照着墙上的人影忽大忽小。
景珩坐在烛火之前,半边肩膀的衣袍褪至胸口处,裸露的肩膀上深可见骨的伤口血肉翻飞,桌上摆着药瓶和白布。
他拿起其中一瓶药倒在手上,涂抹到伤口处,钻心的疼痛瞬间袭来,比受伤时还要难以忍受,他紧咬牙关,双目紧闭,眉头皱起,逐渐熟悉这疼痛之后,又拿起另一瓶药。
瓶塞尚未打开,敲门之声却响了起来。
外面天刚刚黑,伸手勉强可见五指,平时这个时候,他还在街上巡逻,今天因为白天追捕凶犯意外受伤,才提早回来休养。
所以会是谁这个时候来找他,莫非是金吾卫中同侪?
景珩走到门口,想了想,还是将衣袍拉了上去,下一刻,看着打开门之后出现在他面前的娇小身影,不由得庆幸起自己刚才的谨慎。
“你怎么来了?”景珩站在门口,没有让开让来人进来。
许妙愉睁大眼睛看着他,第一时间就闻到了他身上传来的血气和药味,略有不满道:“我不能来吗?你身上这是什么味道,你受伤了吗?”
景珩没有回答,摆出一副不欢迎她的样子,两人沉默良久,好像在比试谁更有耐心,最后还是跟在许妙愉身后的紫苏打破了僵局。
她当然站在自家小姐这边,“景大人,你这是什么态度,你知不知道小姐为了问出你住在哪里,费了多大的劲?”
许妙愉面露尴尬,觑了紫苏一眼,叫她不要多嘴。
景珩听了这话,态度终于柔和了一点儿,他搬出沈家之后,自己租了这间一进的房子,周围的环境并不算好,鱼龙混杂,房子也年久失修,胜在便宜。
认识的人中,只有沈家两兄弟知道他的住处,多半是沈怀英说的,但就沈怀英对她避之不及的态度来看,她想要问出来定然费了一番功夫。
景珩目光下移,看到许妙愉鞋边有一点儿脏污,这是以往不会出现在她这种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世家小姐身上的,他退开一步,“进来说吧。”
小院破旧,墙角堆着杂物,景珩搬进来前就有,他也没兴致收拾,任由其风吹雨淋,逐渐长满青苔。
他不打算让许妙愉进屋去,两人男未娶女未嫁,当初在兰若寺迫不得已共处一室已是十分不妥,此刻断不能再逾矩。
许妙愉也明白他的意思,没有强求,好奇地打量着这小小的院落,她小的时候去过一次沈府,与这么个破旧的地方简直天壤之别。
真不知道他是怎么适应下来的。
许妙愉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景珩也不催促,她有些奇怪,还以为他会不耐烦呢,看过去却发现他正看着自己出神,不禁问道:“我有什么不妥吗?”
她已经感受到此地住户的混乱,方才一路上过来,走得略急了些,或许发丝不再一丝不苟。
“没有。”景珩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许妙愉说起正事来,“你认识灵泉镇的梅夫人吗?”
景珩愣了一下,神色渐渐变冷,“她找到你了?”
自己果然没有猜错,许妙愉定了定神,将前两天梅夫人找到自己说的话简单重复了一遍,其中大部分是十一年前的事情,景珩想必比自己清楚。
她清了清嗓子,明眸隐隐有羞涩流动,“她说她对当年发生的事很抱歉,但其中还有隐情,想当面与你说,可是给你送的信都石沉大海,只好找我当这个中间人。”
毫无疑问,梅夫人误会了她和景珩的关系,她仍记得当时自己涨红了脸断然拒绝的样子,可是回庄子之后,却翻来覆去放不下这事。
毕竟涉及到景珩的父亲,还是告诉他一声吧。
她最后做出决定,于是第二天就从灵泉镇赶了回来,不想再去金吾卫找他让他难做,就从沈怀英那里问到了他的住处。
当然,她也不是没有自己的私心,那天在兄长面前说“我想尝试一下”,总不能轻易放弃,这或许是个契机。
但许妙愉不知道的是,对面的人也在想着那天发生的事情,只是他和许望清说的是——
“不用理会她。”景珩没有太多表情,更没表现出激动或者惊讶,梅夫人给他的信他都看过,没有回信也是他故意为之。
梅夫人竟然能找到许妙愉,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但转念一想那天在灵泉镇中发生的事情,一切又有迹可循。
“你不用管她。”景珩再次强调,“以后她若是再找你,你拒绝便是,她不敢拿你怎么样。”
景珩的态度太过强硬,令许妙愉不自觉地皱眉,但是其中的担忧也容不得她忽视,勾起了她的不安与好奇。
“我可以拒绝她。”许妙愉无辜地盯着他,话音一转,“但是你得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许妙愉看着景珩,景珩也看着许妙愉,两人谁都不愿意让步,僵持了片刻,景珩退了一步,无奈地问:“你想知道什么?”
许妙愉眉梢微挑,她赢了,但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题,神情又迅速严肃起来,她问:“梅夫人说的是真的吗?”
许妙愉将这个问题放在第一位,自认为应该很好回答,没想到景珩竟犹豫了许久,他心里藏着事情,而且不愿意告诉自己。
许妙愉不满道:“很难回答吗?”
“真也不真。”景珩斟酌一番,如此答道。
许妙愉眼中露出茫然,这个答案,还真是出乎她的意料,她想过梅夫人说的都是真的,或者都是假的,当然半真半假也有可能。
真也不真?这是什么意思?
她好奇地看着景珩,好在景珩没让她等太久,缓缓解释道:“她所说的十一年前的故事,从大多数人看来,都是真的,只是其中有一些她知道的内情,没有告诉你。”
原来是这个意思,许妙愉恍然大悟,心里忽然有些后怕,看起来,梅夫人想见景珩一面,目的就是为了这些内情。
不过看样子,梅夫人的打算注定落空,景珩似乎早就知道其中的内情了。
“是什么?”
“真想知道?”
理智告诉她,自己不应该太过好奇,可是既然自己已经身陷漩涡之中,不搞个清楚,只会让她更加担心。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景珩看向站在一旁竖着耳朵凝神听着的紫苏,许妙愉心领神会,命令道:“紫苏,去门口等我。”
紫苏面露不愿,但又不敢忤逆,只好慢慢往门口挪动,边走边说:“小姐,要是有什么事情,你就大声叫奴婢。”
许妙愉失笑,眉眼弯弯,“行了,放心。”
笑完,她回过头去继续看着景珩,正好发现他不自在地转过头去,神情似乎有点儿慌张,许妙愉美眸一亮,不禁问道:“你刚刚在偷看我吗?”
景珩抿唇否认,“不是。”
许妙愉笑道:“那你躲什么?”
景珩不说话了,许妙愉悄悄靠近他,狡黠的笑颜太过耀眼,景珩视线落在她小巧殷红的耳垂上,然后看向她的眼睛,四目相对,其中仿佛有什么再也压抑不住。
“你的笑容很好看。”
景珩脱口而出,说完,俊脸上立刻显露出懊悔的情绪来。
再看许妙愉,这一句也完全出乎她的意料,惊讶之下,她完全愣住了,然后才慢慢感觉到热意上涌,双颊灿若朝霞。
许妙愉眼神慌乱,左闪右躲,不久又觉得自己的反应会叫人看笑话,假装调侃道:“难道我不笑时就不好看了吗?”
“不是。”景珩否认得很快,快得让人觉得狼狈。
许妙愉脸更红了,他们都意识到不能再这么下去,于是景珩立刻又道:“该说正事了。”
许妙愉立刻点头表示赞同。
既然说到正事,气氛一瞬间又冷了下来,只是这份冷意反而让两人更加自在。
景珩没有直接从十一年前的事情开始说,而是说起了许妙愉回到灵泉镇那一晚。
许妙愉对当时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唯一记得的是,那时的街道上行人稀疏,气氛压抑,仿佛阴影中有人在窥伺。
许望清走之前,对庄子里的护卫耳提面命,让他们确保许妙愉的安全,不过后来始终风平浪静,许妙愉都快忘了还有此事了。
而按照景珩的说法,那晚她的感觉不是错觉,因为——
景珩冷笑了声,“卢啸云他们离开兰若寺后,还是舍不得就这么放弃,跑到了灵泉镇,想在灵泉镇上伺机而动,那晚就是他们在暗中看着。”
许妙愉一点就透,“莫非,卢啸云和梅夫人搭上了线,所以梅夫人才会通过我来找你?”
景珩赞同地看着她。
但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是,卢啸云他们的目标不是吴王吗,十一年前,吴王才十岁左右吧,梅夫人应该和他没有恩怨?”
景珩引导她:“卢啸云只是为给兄长报仇才针对吴王,他们最初的目的是——”
不需要他将话说完,许妙愉已经猜到了那个可怕的可能性,她的脸色有些白,“我可以理解卢啸云的目标是那一位,可是和梅夫人有什么关系吗?”
景珩叹息道:“这就跟梅夫人隐藏的内情有关了,在大多数人眼中,彭城王是被潘起林陷害致死,那一位只是被潘起林蒙蔽。但事实上,彭城王当时在民间威望极高,甚至有一种声音说,彭城王会是下一任皇帝。那一位再喜欢彭城王,又怎么可能会让一个非自己亲子的人接任呢。”
许妙愉骇然,“你的意思是,陛下知道彭城王是被冤枉的,彭城王之死,是他默许甚至一手造成的?”
景珩颔首,继续说道:“不仅如此,潘起林的许多祸乱朝堂的行为,都是他授意的。潘起林没有什么才干,当上宰相之职,全凭他的忠心耿耿。”
“忠心耿耿”四个字被他刻意加重了语气,景珩的眼眸中仿佛有什么情绪在流动,是愤怒,还是轻蔑,许妙愉分不清,她的心情也很复杂。
她自然早知道建兴帝刚愎自用又无容人之量,可当年被潘起林所害死的不乏栋梁之才,若是建兴帝授意,这般自毁长城,也实在令人心惊。
“你是怎么知道的?”许妙愉忍不住问道。
“抱歉,我不能说,但这就是事实。”景珩漠然看着天边的乌云,冷静道,“我不知道卢啸云对梅夫人说了什么,但她大概将我当成了可以共谋大事的人选。因为那个害死我父亲的人,在他做出这样的事情之前,他也只是个无辜家破人亡的可怜人,一切的源头都是因为另一个高高在上的幕后之人。”
许妙愉轻咬下唇,说到和他切身相关的事情,他表现得过于冷静了,如果自己的话,不论是对那个凶手还是幕后之人,一定会非常愤怒吧。
反常的反应反而更让人担忧,许妙愉不会在此刻再去质疑真假,她很想握住他的手,但身体却僵住,纷杂的思绪在心中萦绕。
这时,景珩问了她一个问题:“那天在兰若寺,你不赞同卢啸云他们在端州的所作所为,你认为他们应该怎么做呢?”
许妙愉抬眸,慌乱在眼眸中一闪而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