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和陆潭初视线交错,面不改色,伪装着平常每天最开始时的冷漠,对一切都毫不关心,用无声来表达自己的不解。
但几个人这样站在这,一言不发僵持着实在有些难熬。
江月动了动脖子,打算率先开口说回到正题上。
滴。
云客忽然收到消息。
【江哥早!】”
【还有十秒!】
【黎哥和清姐!】
江月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无奈地叹了口气,变化过于明显,陆潭初和江照桂都看出来了。
陆潭初问:“怎么了?”
“今天是周一。”他声音好像都被情绪影响,有些无精打采,“洛明刚刚跟我发消息,吴院长的晨会要开始了。”
江照桂手指翻动,调出操作面板一看时间。
“还真是到时间了。”
又是一声滴,这次声音同时在三人的云客中响起。
研究院工作人员云客系统内部频道开始了每日熟悉的播报。机械女声和男声交替笨拙模仿着人类激昂的语调,却没多少成效。
女声平平地起了头:【特情部第五研究院的同志们,早上好。脑库系统蓝河为您播报。】
男声紧随其后:【早上好。现在是日月在人类视野中彻底消失的第六十八年一百七十二天十小时整,此时此刻是星期一早晨九点十分。脑库系统青峰为您播报。】
第五研究院每日都会在内部频道播报人类世界失去日月的具体时间点,偶尔再加上点每日新闻和近期研究成果,反正每一天都是相似的乏味和无聊。
而从有了和脑库系统连接的合成人后,每日内部播报的人选就多了他们这些人的脑库。
负责播报安排的研究员来找过江月,想拉他当壮丁,他没同意,其他人还都挺愿意的,于是江月的脑库就成了唯一没被征用念那些干巴巴的播报词的系统。
说来每日播报失去日月时长的习惯不是从研究院建立一开始就有的,是如今第三任院长吴松光一厢情愿的别出心裁。
江月坚信,这种无聊的东西只可能是一厢情愿。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
设置了每周线上云客系统晨会,每日播报都要在日期外提醒所有人“人类失去日月已经有多久”,就是吴院长烧的第一把火。
江月目光已经开始漫无目的地飘起来。
每日播报这种东西他平常都是不听的,每天一大早走在上班的路上捂着脸避着漫天霾泥的时候,还有留出空听内部频道里念那么长一串听着就脑仁疼的时间数字……没什么意思。
糟心。
但每周的晨会就不一样,江月想逃也逃不掉。
陆潭初看江月皱起脸来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很大声地笑了起来。
江月瞪他一眼,他笑得更欢了。
他皱着眉无语的瞬间忽然一停顿,然后陆潭初就看见他后知后觉地慢慢拿手推开自己眉间的“川”字,很不自在、带点心虚地瞥了他一眼,然后拉开距离。
江月显然是还记得他昨天帮他抚平眉头的事。
陆潭初于是善解人意地偏过脸去偷笑,嘴里嘟囔着:
“还装自己不记得。”
吴院长清了清嗓子,在云客系统内部频道里一如既往激昂道:
【各位第五研究院的科研工作者,各位同志们,大家早上好!按照今天的大气状况,放在日月存在的以往,我本该祝福大家说:这是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
云客系统本来是研究院信息科学技术研究所为特情部专研的内部沟通系统,本着交流方便的原则,主要是为了研究院内部工作,后来才将小部分功能推广到了大众。
像划定范围开设频道,有针对性地直接对话的这种功能就依然只存在于研究院内部。
信科所的科研工作者耗心耗力做出来的云客系统,让吴院长拿来开每日晨会……
也算得上是一种形式的浪费。
……
晨会。
真是人类热衷的大小会议中最无用的发明。
洛明还实时跟江月发着消息:【江哥江哥,你听着没?】
江月一点也不想听,【听着呢。】
洛明于是在那边絮絮叨叨地说起来:【哥哥哥,那你刚刚听见了吧?就刚刚的脑库播报,那是黎哥和宋清姐的……】
吴院长也还在说:【……虽然我们已经有了进展,但日月还没有完全回归人类日常生活,同志们!这正是我们要努力的,也是我接下来想要说的……】
研究院内部的科研人员都经过了或大或小的改造,植入了芯片,称得上一句官方用词里的“合成人”,因此在云客系统的使用上并不需要媒介。
江月也一样。
只要频道联通,就能手动输入指令或者通过脑库系统口头操作。
现在晨会中的江月,就和那些没有芯片戴着手环和耳机使用云客系统的普通民众没什么不同。
洛明和吴院长的每一句话都近在耳边。
江月按了下耳朵,脑子里面同时两道声音,他要被吵晕了。
关键两方还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吴松光说:【……昨夜里我独坐床头,悲从心中来,又作了一首诗,与同志们共勉……】
他们院长一把年纪,每晚都愤世嫉俗,悲从中来。
洛明说:【……夫妻档啊江哥,是不是特别配?但清姐觉得太张扬了,这是黎哥偷偷换的,不过我觉得真挺好的,他们……】
江月不接话,就只是听着,他脑库有那程序在,估计洛明说的这什么“黎哥”和“清姐”和他也没什么联系,不重要,所以江月没一点印象。
“是黎岱山和宋清,你见过的。”陆潭初突然出声。
江月挑了一下眉,他意外的对象是陆潭初。
他刚刚什么都没说,这家伙怎么跟能听到他心声和跟洛明的聊天似的。
他视线移到陆潭初身边站着的江照桂身上。
云客带头研发人在这站着呢。
难道……
“江照桂?”
这好像是这几天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江照桂抬起头,露出一个无害的笑容:“怎么了哥?”
这姑娘真是把善变运用到了极致,峻王那些古代人在的时候,她就是一个阳光活泼积极可爱的好妹妹,只剩下他们三个面面相觑的时候,江照桂脸上的笑唰就落下来了,又成了那副冷冰冰的死人脸,和江月一起冷冰冰地竖在陆潭初跟前。
杜昧远程看到这副画面时忍不住感叹,还好他哥们陆潭初不是个冷的,不然这三人站在这都能玩消消乐了。
陆潭初补充解释了一句:“我说的是刚刚播报的那两个脑库的归属,院里拉来环科所有一段时间的人才了,怕你不记得说一声的。”
他还是那抹笑,看上去听上去都毫无破绽。
江月不说话,就只是盯着他看。
陆潭初摊了下手,“好吧,你不记得的话我讲给你。”
他眼睛转到上面,像在思考有什么合适的形容词,不到半分钟就放弃了。
“好像没什么可介绍的,你只要记着黎岱山是个爱健身自信爆棚但怕老婆的装逼男,宋清嘛,那人是真冷,跟你们两兄妹现在这种还不一样,她天生没有笑肌的,嗯,还凶。”
陆潭初一副被攻击过的样子,压低声音又补充:“她是整个研究院唯一一个染了发的,发尾染了不显眼的深绿,特别个性。”
“就这些,你也不一定我说了就能记住,不过没事,大不了下次见到人了我再给你讲一遍。”他说完一切,拿这句收尾,很自然地把自己划到江月日后的生活中。
江月闻言,不留痕迹地抬眼看了他一眼。
陆潭初刚刚这番话确实让他想起了一个身影。
他最后一次阐述提案的那天,吴院长办公室门口,好像有一个符合描述的女人。
利落的齐肩短发,发尾带着点深绿,出声维持了一下人群的秩序。
江月那时扫了一眼,女人目光没有在他身上停留。
江月不再把注意力放在这件事上,恍然发现洛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没在发消息了,但内部频道里吴院长的声音还在继续。
“退出云客系统内部频道。”
指令没有回应。
江月等了十秒又重复一遍,他这次看着江照桂开的口。
【操作失败,退出权限已被频道管理员1号江照桂关闭。】
他的云客收到一条自动回复,江照桂那边叮咚一下也收到一条消息。
她不点开也知道是江月想要退出频道的提示,现在江月视线在她身上,她也不敢看,尽量保持一动不动,表示自己什么也没做地干笑两声。
江月目光依旧没有挪开,“开启频道静音。”
【操作失败,静音权限已被频道管理员1号江照桂关闭。】
江照桂那边提示音又响了一下。
她纯良无辜地眨了下眼,“真的和我无关。”
江月点点头,面不改色地模仿提示音:“叮——咚——”
“好吧,吴院长让我干的,早就设定好了,对经常翘晨会的研究员的特殊关照,你入选了。”
陆潭初插了句嘴恭喜他:“可喜可贺。”
吴院长不知什么时候也停了讲话,云客中的播报声音又变了,变成播报员尽职尽责的陈述。
看来每周一的晨会抓着他听一次,要把当天所有的播报听完。
这次不是合成人的脑库系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是面对全体居民的公共频道播报。
【各位住宅区的居民们,早上好,欢迎收听今日研究院云客系统的官方播报。】
【今日户外霾泥指数78,毒素含量在安全状态,大气状态良好,今日播报结束后第五研究院会在辖区内进行小范围的药剂去除霾泥实验,所用药剂对人体无害,感兴趣的洛城居民可到家门外,与我们一同见证这个时隔六十八年历史性的时刻。】
【播撒药剂、短暂去除高空霾泥的机械鸟红雀会在第四十秒全部离开视线范围,需要拍照留念的居民请做好准备。】
【感谢各位居民长期以来对研究院工作的支持与体谅,望我们一同努力、共同缔造一个可以看见日月的明天!】
三个滞留在其他时空的现代人齐齐怔住了,每个人都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每个人都知道这一刻来得多么不容易,虽然只是还不明结果的试验。
江照桂率先打破沉默:“其实这事我知道的,前两天院里就在为此做准备,机械鸟红雀的路线轨迹还是交由信科所负责的,只是我没有想到……这么快。”
人类六十八年的努力……第一次这么接近数代人接力而过想看到的成果。
江照桂声音有些迟疑,下意识抬头去看现在的天空,江月和陆潭初也仰起了脖子。
“那会是什么样子呢?”
洛明的消息又弹了出来,他发了一张图片。
江月仔细地看,照片是站在他熟悉的第五研究院大门处朝天空拍摄的。
研究院的高空开始运作起来,接连的红雀机械鸟飞出,按既定的路线一个一个从天空划过,药剂和机械鸟设计的原因,底下的人看去就像红雀的翅膀划开了重重霾泥,露出了天空原本的颜色和模样。
只划出了一线天光。
转瞬即逝。
这就是研究人员这么多年才探索出的一点点成效。
就这一点。
江月听到洛明那边传来震耳欲聋的欢呼,他到了室外。
人们在叫喊,在大笑,在哭泣。
但更多的是人们的呛咳声,他们太过兴奋,霾泥飞进了咽喉,但现在没有太多人在乎,这没有打断他们的喜悦,他们还是在发泄这几年压抑的情绪似的发狂地闹出声响。
江月听到了提琴声。
他想的到,一定有人在那线天光下闭着眼,假装面前纷纷而过的霾泥不过是早春泛滥的柳絮,边优雅起舞边含情演奏。
似乎有人加入他,歌唱的人声和越发盛大的乐声将另一边的江月淹没。
他的灵魂隔着跃仙被拉回到那一闪而过的天光下。
那个本该结束工作的播报员忽然又出了声,声音带着颤抖和努力压下的哭腔。
她抬高声音,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