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渊加入耆善军队成为奴隶战士,雪霁留下,也渐渐适应了封地内的生活。
玉苏阿似乎完全忘记了曾经的贴身婢女小骷髅,没有任何联系。倒是卓沫目“看在乔大哥面上”,偶尔过来看望。
雪霁自卓沫目口中知道乔渊一切安好,已经和耆善战士称兄道弟打成一片;也知道了各路使节陆续来到王庭,无不惊叹“心上花”的美貌。
卓沫目开心讲完玉苏阿美丽令人倾倒的轶事,嫌弃地看向雪霁:“你怎么越长越回去了?面黄肌瘦,不似活人。”
雪霁摸摸脸:“我哥哥说这样好看。”——乔渊临走前,生怕雪霁美貌惹来不必要的麻烦,给她寻来化妆之物,让她尽量扮丑。
卓沫目叹口气:“乔大哥什么都好,就是有些不辨美丑。”
雪霁取来几幅羊毛编织的氍毹递给卓沫目:“我新学会用羊毛编织氍毹,给居次和你编了几幅,麻烦你带回去给居次。”雪霁想,既然和玉苏阿身份差得多,没办法当朋友,那就以救命恩人对待也好。
“你学东西还挺快,居次的封地有最好的氍毹手艺人,难为她们肯教你。”卓沫目接过氍毹,一下子瞪大眼睛:“这个图案好漂亮!我还以为你只是学会最最简单的编织花样哩,这是谁教给你的?”
“大家说我洗羊毛很卖力不偷懒,编织氍毹的时候就许我在边上捻羊毛,看着看着就学会了,也没谁特别教过。”雪霁开心道:“卓沫目,你说居次会喜欢吗?”
“居次肯定喜欢,说不定还嚷嚷着要学呢。”卓沫目对雪霁刮目相看:“小骷髅,能够编织复杂精美的氍毹,你就是耆善,不,是西戎最值得称道的手艺人。越过沙漠,更西边的部族很喜欢我们耆善的氍毹,可他们就是学不会,嘿嘿。”
雪霁见卓沫目如此欢喜,也跟着高兴:“一切荣耀归于王庭……居次那里肯定有最好的氍毹,我的手艺比不上别人,只能自己琢磨新图案,卓沫目,你要是喜欢,我就教给你。”
卓沫目闻言吃了一惊,看着手中氍毹,枝枝蔓蔓缠绕交错的花型,确实与西戎传统图案截然不同:“这是你自己想的?”
“嗯。”雪霁取来一张破皮子,用木枝蘸着炉灰在上面画编织图谱:“我学刺绣的时候听阿母讲过编织,一理通百理通,多想多练就好。这织法略复杂,我边画边讲给你听,等居次什么时候想学了,你就可以教给她。”
卓沫目立刻摇头:“我可不耐烦学这个,居次更没空——她正准备袭击萧氏和齐氏前来祝贺的皇子王孙。”
“啊?”雪霁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愣愣看着卓沫目:“居次准备干嘛?”
“偷袭、打劫、剪径,随你们汉人怎么说,就是那个意思。”卓沫目骄傲地回答:“想要迎娶天下第一美女‘心上花’可没那么容易,要通过层层考验。大单于和大阏氏睁一眼闭一眼,已经默许居次掂掂他们的斤两啦。”
忽忽数日,吹过草原的强风凛冽之意消退许多,万物知风而动,黄褐色衰草间冒出青青新草色。
一支打着萧氏皇族旗号的豪华车队,满载重礼辘辘而行。
队伍前方,骑着高头骏马的年轻王孙金冠束发,紫貂披风,穿着朱里白表遍绣金丝牡丹的华丽骑服,飞鸾翔凤,俊美无俦。
如此华美昳丽的人物在清风中毫无形象地打个大大哈欠,百无聊赖地向旁边马上的成熟男子抱怨道:“九王叔,这一路行来无聊透顶,何时才能抵达耆善王庭?”
被唤作“九王叔”的成熟男子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对他的抱怨之语只是微微一笑,举起手中马鞭指向路旁郁郁葱葱的青草:“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如此辽阔壮丽的草原美景,如何就无聊了?”
“已经连着看了一个多月的草,亏得九王叔还有天苍苍野茫茫的豪情。”年轻王孙对成熟男子所指无动于衷,垮起一张如盛放牡丹般华美的面孔:“侄儿不是羊,恕不能真心喜欢这狗啃过似的一片又一片绿。”
叔侄两人,正是萧氏皇族中以风流闻名的长乐王萧颂和皇长子萧翰之。
萧建德继帝位后,其九弟萧颂自请封王,却不要封邑供奉,只求一生风流快活,萧建德含笑赐了“长乐王”封号,准他一世逍遥。
铁打富贵,钦赐逍遥,奉旨风流。
萧颂生得倜傥潇洒,更兼多才多艺,体贴入微,凡与他交往过的女子无不芳心可可。长乐王惹得一身情债,诗酒风流之名传遍天下,羡煞旁人。
至于皇长子萧翰之……委实是新京城内一朵奇葩。
萧建德自幼孱弱,当了皇帝后更是殚精竭虑,子息无比艰难,十余年间,唯一养大的儿子就是长子萧翰之。
因为金贵,所以娇惯。
萧翰之被当做娇娇公主般养大,风不吹雨不淋日不晒,整日厮混在宫娥彩女之间,文不成武不就。那些聪敏、勤奋、宽仁的皇子们纷纷早逝,只有这位一事无成的皇长子无病无痛,活蹦乱跳到成年,毫无早逝迹象。
兼且没心没肺,一日比一日不成体统。自诩风流,唯爱美人,不论高低贵贱,上至名门贵女下至青楼花魁,凡有美貌之名的女子,都收到过皇长子殿下不伦不类的情诗。
明明生得华贵俊美,是新京当之无愧的第一美男,偏偏无才无德,也是新京当之无愧的第一草包,人送绰号“傻牡丹”。
百姓们偷偷议论:这是萧建德杀了南大将军的报应。
萧翰之本人对父皇哀其不争的叹息、朝臣嘲其不修的讽刺毫不在意,只想效仿九王叔,在新京城内风流快活一辈子。
奈何父皇一道圣旨,将他打发到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草原。
北齐与西戎近年多生龌龊,萧建德筹谋已久,想要笼络西戎,离间双方联盟。
恰逢木泰大单于与歌玛大阏氏的独生爱女玉苏阿将满十五,耆善要在祖地举办祭天大典。
女子十五及笄,意味成人可行婚嫁,乃是十分重要的人生大事。
萧建德抓住机会修书示好,以庆祝玉苏阿即将到来的十五岁生辰为由,派遣使者送上丰厚礼物,欲与耆善修好。
关于使者人选,朝中吵翻了天。
是选派身份显赫能够体现南朝威仪的使者,还是选派大阏氏喜欢的英俊男子作为使者,两派人马足足吵了两日。
第三日,群臣一致将身份高贵、最擅长讨女人欢心的长乐王萧颂推上了使者之位。
萧颂奉诏入宫,萧建德握着长乐王双手,谆谆相托:“九弟,此去西戎不易,朕有一事相求。”
为人臣者当为君解忧,萧颂慷慨应道:“皇兄但有所托,臣弟万死不辞。”
“翰之终日浪荡无所事事,朕心甚痛。”提起长子,萧建德真情流露无限烦恼:“朕子息艰难,好容易有翰之一个成年的,总狠不下心逼勒他。”
“这回往西戎,是个引他成器的好机会。”萧建德屏退左右,道:“翰之虽废物,好赖一张面皮生得漂亮,初见之下颇能唬人。”
“‘心上花’将将十五岁年纪,涉世未深,或许会惑于翰之皮囊美色心生好感。”萧建德压低声音:“翰之若能得到玉苏阿芳心,九弟便相机为他求娶,与西戎最强的耆善部联姻,于国大利,也算翰之的功绩——若玉苏阿对翰之毫无感觉,便不用提及此事,也不算失了国格。”
萧建德眼中泛起泪光:“朕就将翰之交予长乐王了,九弟代朕好好管束教导他。”
送礼队伍临上路前,被硬生生塞进一朵“傻牡丹”。
萧颂身负皇恩,怀揣秘旨,与萧翰之同行月余,已经不止一次后悔:怎么就万死不辞答应了皇兄托付?知子莫若父,这位大侄儿实乃漂亮废物,他手腕高超的亲爹尚且教不出来,自己何德何能教他?皇兄委实高看自己了。
至于靠皮囊美色骗娶“心上花”……呵呵,西戎人又不是傻的,只怕不出三天就会识破萧翰之的草包真身,图惹笑柄。
这趟差事只求萧翰之不拖后腿不惹是非,自己好生哄着,末了将这朵“傻牡丹”全须全尾交到他亲老子手里就算圆满。
漂亮废物丝毫不知长乐王心中打算,第一百八十次向萧颂抱怨:“本殿只想像九王叔一般,在京城做个诗酒风流的闲散人,怎奈父皇指派了这一桩苦差事。若非看在正使是九王叔的份上,本殿是万万不肯来的——就算把西戎‘心上花’嫁给本殿,本殿也不肯来。”
这话说的有些意思。
萧颂缓了缓缰绳,让坐骑慢下速度,好与萧翰之悠闲对话:“皇侄不是唯爱美人吗?西戎‘心上花’可是现时公认的第一美女,怎么不想娶?”
萧翰之大发议论:“天下美人何其多哉,绰约灵秀,明艳大方,热辣妖娆,各花入各眼,哪来的公认第一?”
萧颂笑道:“此论甚妙,不想皇侄有此见识。”
萧翰之得到萧颂夸奖,洋洋得意:“何况美人如花千万朵,侄儿在新京的时候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何等风流潇洒,可不想被西戎一朵‘心上花’束住手脚。”
新京朵朵鲜花都拿刺对着“傻牡丹”,不让他靠近半步,确实片叶不沾身。萧颂看破不说破,笑道:“少年风流当如是。”
萧翰之更加得意:“不是侄儿自夸,以我平素风流,若非看在这脸蛋儿的份上,早叫新京城内的姑娘们打死了。侄儿的美貌,算得上保命利器。”
皇侄竟然很有自知之明,萧颂无语凝噎。
摸摸面皮,萧翰之自怜自叹:“若真论起美貌来,‘心上花’未必有我好看,若她看上我非要嫁给我,本殿岂不是吃了大亏?”
萧颂一时绷不住,揶揄道:“若‘心上花’的美貌比不过皇侄,只怕天下没有谁的美貌能比得过皇侄了,‘天下第一美人’的名头岂非就要落在皇侄身上?”
“也不尽然。”萧翰之挺直脊背,严肃道:“侄儿日常揽镜自照,思来想去,这天下能和我比一比美貌的,还有一人——这人九王叔也认得。”
萧翰之回忆往事,神情惆怅:“当年齐贼还未反叛时,齐桓领着齐三拜会太傅,惜语如金的太傅评价齐三‘粹质如冰玉,风逸绝群’,自此齐小公子美貌天下闻名,远远盖过本殿名声。”
当年齐氏还未反萧,西威侯齐季驻守边关,家眷皆在西京为质,由长子齐桓照看。
齐桓原配夫人早亡,留下两子,琅琊王氏为结交西威侯,将当时素有美名的“琅琊双绝色”之一王弗,嫁给西威侯长子齐桓为继室。
齐桓与王弗恩爱异常,弗夫人生下齐长宁,以其美貌聪慧誉满天下,时称齐小公子。侯府上下对齐小公子疼爱有加,齐桓更是倾注满腔父爱,对齐长宁寄予厚望。
“琅琊双绝色”另一王氏女,是赫赫有名的雅夫人,早早入宫独占萧天子宠爱,竟令君王沉溺温柔乡懒于朝政,将朝政全都交由王氏宰相处理。
王宰相与西威侯极不对付,常常克扣边关粮草,终有一日抓到齐候偷纳西戎贵女之事,立刻上禀天子,参西威侯与西戎勾结,久有不臣之心。
萧天子大怒,遣兵往西威侯府抓人,齐桓却不知如何得到消息,早已带祖母、母亲连夜西去,将剩余诸人全部弃在西京,连一向恩爱的弗夫人和向来偏疼的齐小公子也不顾了。
此一去龙脱浅水,虎放深山,父子同心戮力,以“诛王相、清君侧”之名举兵,逼得萧天子仓皇出逃,致使西京城破太子殉国,又引得耆善左贤王率西戎诸部南下劫掠,火烧西京,天下动荡不休。
弗夫人与齐长宁落在萧氏手中,初时有雅夫人庇护,萧翰之曾见过齐长宁:“当年乱军之中初见齐三,真真是姱容靡颜,尽态极妍,叫侄儿自惭形秽,念念不忘。”
“二十载白驹过隙,当年得太傅评价‘粹质如冰玉,风逸绝群’的齐三已是令人闻之色变的杀神。这次西戎祖地的祭天大典,他应当也会去吧?”萧翰之悠悠一声长叹:“到时故人重逢……九王叔,你猜吾与虎兕军之主,孰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