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翰之没有陪同玉苏阿进入圣山狩猎——光天化日率使团走在草原上,都能被耆善居次推进河里;若在深山老林中出了意外,九王叔也就给自己收个尸,连说理的机会都没有,狗才去。
想到被耆善居次推下河就想起救命之恩,萧翰之施施然来寻雪霁,不想人不在。
难道又去远处叉粪了?有了那么多金豆子还去干又脏又累的活计,真是贪财……不懂得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的道理,这怎么成?
萧翰之在雪霁居所外一圈一圈地溜达,不断完善前来探望的理由,务求自然,不着一丝痕迹。
他没带随从,没人端茶递椅遮阳扇风,溜达得久了,不免嫌渴嫌累嫌晒嫌热,正不耐烦,就见雪霁拄着木棍遥遥走来。
萧翰之大喜:“你怎么才回来?”矜持着摆出皇家气派,踱步相迎。
雪霁虚弱不堪,须尽快涂药休养,隔得老远向萧翰之点点头,拄着木棍往帐中走。
竟然如此冷淡!
萧翰之矜持不住了,飞快跑过去:“你做什么去了?哎,你今日的妆画得太过,气色憔悴简直像重病……你怎么了?!”
跑到近前,萧翰之惊觉雪霁状况不对,转到后面看到她背上血痕,倒吸一口冷气:“进山遇到野兽了?”
雪霁点头,拄着木棍蹒跚而行。
萧翰之生气地抽走雪霁手中的棍子,双手避开背后伤口将她打横抱起。
雪霁突然落入陌生怀抱,立即挣扎:“我没事,涂药就好。”
她的声音和挣扎都不比一只小猫更有力,萧翰之轻松便将她箍住:“别乱动。兽类不干净,就算只破了道口子也大意不得。”
“跟我走。”萧翰之前所未有的严肃:“我那里有好药好大夫。”
暖帐内,琉璃香炉燃着名贵的安神沉水香,浴桶中升腾的袅袅白雾持续散发花瓣芬芳,一架黑面朱背厝金嵌八宝云龙纹的连屏屏风三面围住浴桶,在帐内隔出小小浴间,水汽氤氲,香暖隐秘。
优雅干练的妇人袖口收敛,扶起绝色无双的美丽少女,湿漉漉的及肩黑发垂在肩头,妇人扶少女伏到胡床上。
胡床上铺着色泽如花瓣般娇艳的淡粉色软绫罗,少女纤细洁白的背陷落在柔软顺滑微带凉意的粉色绫罗间,熊爪蹭出的三道血痕格外刺眼。
手指沾着冰凉伤药,妇人沿伤口仔细涂抹,看到伤处周遭莹润细白的娇嫩肌肤随手指移动起了战栗,妇人拖着婉转南音说着半生不熟的西戎话:“这御制伤药什么都好,就是冰凉凉的,莫怕莫怕,凉凉的可以止痒。”
萧翰之抱回雪霁,令使团中医术最精的御医为她全面诊治,又让最精明干练的女御仔细照料,他自己则亲自去看着熬煮汤药,逢人便吹:“本殿知恩图报,内外兼美,必要令我朝仁爱之名播于西戎。”
拗不过萧翰之的安排,雪霁头一次被人如此照料,周身疲累烟消云散,连伤处都不怎么疼了。
埋在重重软绫罗中,倦意涌现,妇人说的话传入耳中,她便轻轻“嗯”了一声。
既没有慌乱得无所措手足,也没有兴奋得手舞足蹈多言多语。
女御见过许多出身低微的美丽少女,骤然享受富贵便失去常态,像雪霁这样泰然自若的实在绝无仅有,欣赏喜爱下,不由提点:“长殿下容貌华美年少风流,兴致起落都在一念之间。新京城里收到过殿下情诗的美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多是即兴而送转瞬就忘,没什么后续,谁也不会当真。”
香雾缭绕,雪霁昏昏欲睡,并未听出其中深意,只以为是慈爱长辈对后生的打趣,依然轻轻“嗯”了一声。
女御还想说些什么,帐外传来萧翰之的声音:“窦女御,内服的药熬好了,你们好了吗?”
还未出口的话在舌尖打个转儿又咽了回去,窦女御笑道:“正好敷完,可以喝药了,殿下来的真是时候。”
萧翰之脚步匆匆进入帐内,在屏风后停下来:“窦女御,我把汤药放在这里了,还有一盏糖霜梅子,都在这里。”
皇长子殿下娇生惯养,从来只有人伺候他,何时见他伺候过人?
望着娇艳绮罗不能夺其色的冰雪肌肤,窦女御叹道:“倾国倾城,前所未见……若留下疤痕真就暴殄天物,喝了药再睡吧。”
说着起身,转过屏风取药。
雪霁困得睁不开眼,咳了两声,坐起准备喝药。
萧翰之却不服气:“窦女御,怎么就前所未见了?你看着我从小长大,难道我的美貌会输给她?”
窦女御一噎,不知该说什么好。
原本见萧翰之对雪霁格外不同,以为皇长子殿下别有所图,没想到依然是自恃美貌、又娇又怠的“傻牡丹”……难不成他带这绝色少女回来尽心医治,真只为报恩?
长殿下似傻似精,语出惊人,窦女御只得笑道:“长殿下是新京第一美男子,小女孩怎么比?”
端药入内,递给雪霁。
雪霁捧着药碗,将温度正好的汤药一饮而尽,又被窦女御捻起一颗糖霜梅子喂入口中:“这梅子用了十数种药材炮制,颇有清咽润喉之效。从新京千里迢迢带到西戎,原是给长殿下备着的小食,也没多少。殿下重恩义,全都端了来。”
“不用和她说这么多。”萧翰之隔着屏风,以汉话对窦女御道:“女御,本殿虽要报恩,可并不想恩人盖过本殿美貌。药有宁神之效,等下她一定神昏,到时候女御帮她妆扮妆扮,越丑越好,千万不要让她花枝招展大出风头,本殿不爱看。”
萧翰之摆出七八岁讨人嫌的顽童模样,笑嘻嘻道:“可惜这西戎丫头是本殿的救命恩人,不好太过分,不然本殿真想亲自动手,把她的眉毛剃下来粘到嘴上当胡子,哈哈。”
雪霁迷迷蒙蒙听到萧翰之的笑声,忍不住跟着笑了一下:“齐长宁”思虑周到,可真要好好谢谢他……随即陷入酣梦沉眠。
“药已起效,再醒来就能好得七七八八。”窦女御端着托盘转过屏风:“我去送还药碗等物,拜托长殿下照看她片刻。”
“本殿岂能伺候人?恩人也不行。”萧翰之大剌剌接过窦女御手中托盘: “还是本殿去送还药碗,女御留下照看吧。”
萧翰之毫不留恋转身就走,一向精明的窦女御也忍不住迷茫:长殿下真是难以揣度。
玉苏阿从纷杂梦境中悠悠醒转,整个人轻飘飘的,眼皮沉重额上清凉。
“居次,你终于醒了。”卓沫目取走敷在玉苏阿额头的手巾,将她晕过去后发生的事飞快道来:“狩猎中竟让居次落单以致遇险,随猎侍从都受到刑罚;长乐王从银帐出来了;北齐六殿下求见大阏氏,大阏氏随后派人去捉拿小骷髅……居次,小骷髅又闯了什么祸?要不要给她说说情?”
“小骷髅……小骷髅!”玉苏阿翻身下地,赤脚踩在地毯上:“她在哪?我要见她!我阿囊把她捉回来没?我要去找阿囊!”
“算时间,大阏氏派去的人也该回来了。”卓沫目给玉苏阿找鞋:“居次,小骷髅怎么会在圣山遇到你?她做什么了?会不会连累乔大哥?居次?居次!”
等不及穿上卓沫目递来的衣物,仅着里衣的玉苏阿冲出帐外,在侍女惊诧的眼神中一路赤着双足奔向银帐。
卓沫目见玉苏阿不管不顾跑出帐外,吓得拼命追赶,只求在见到大阏氏前拦下玉苏阿。
萧颂迎风而立,任由马匹在绿草茵茵的山丘上游走吃草,注视下方如珍珠般散落在绿茵毯上的帐子,群帐中央,两顶巨大到可比宫殿的王帐在水道、花园、树林环绕下占地广阔,遥相呼应互不干扰。
大单于的王帐形状方圆阔大坚实,顶上以纯金打造出象征王权的巨大日轮。
大阏氏的王帐是高高耸立的旋转圆锥形状,像法螺也像汉地的高塔,在银帐直刺天空的尖顶上,有一弯纯银打造的巨型弯月,昭告神性。
萧颂望着象征王权的日轮和代表神性的弯月,目光深沉,直到风中传来萧翰之急切的呼喊:“王叔,王叔,九王叔!”
萧颂收回目光,看向远处快马加鞭而来的宝贝大侄子:“皇侄不在帐中享清福,怎么跑上山来吹冷风?”
萧翰之策马至萧颂身边,急道:“大阏氏派人来拿侄儿的救命恩人,侄儿不在场没能拦下,恩人已经被捉去银帐,九王叔快同我去救人!”
萧颂任由萧翰之围着自己团团转,笑道:“本王记得皇侄曾经说过,已经用金银报答过救命之恩了。”
“救命之恩当然要用命来还,哪有用金银就能报答的道理?”萧翰之将自己曾说过的话悉数推翻:“只有救下恩人的命,侄儿才算报答完恩情。”
“耆善有耆善的规矩。”萧颂不为所动:“就算是皇侄的恩人,触犯了耆善规矩,我们身为使者也不好相救。”
“侄儿就是知道厉害,才来找王叔。”萧翰之额上沁汗,语如连珠:“九王叔跌宕风流,英特迈往,天下女子莫不闻名仰慕,见面倾心……”
“翰之,”萧颂难得叫了萧翰之的名字,皮笑肉不笑:“究竟想说什么?”
面对萧颂的似笑非笑,萧翰之结巴起来:“侄儿,侄儿想说,说说说……”
想到雪霁被大阏氏捉去耽误不得,终于眼一闭,悲壮仿佛慷慨赴死:“九王叔不需以南朝使者身份说话,只需,只需私下里向耆善大阏氏递些小话,侄儿的恩人就有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