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吃完烤兔，“老狼”不断张望雪霁离开的方向，片刻后还是起身：“还不回来，我去看看。”

少年仰望星空，似在发呆，“野猪”连连点头：“我挑的这条路是荒僻近路，人不好走野兽多，还是去看看吧。”

目送“老狼”身影消失在黑暗中，“野猪”再次凑到少年身边，试探道：“‘智蛇’，你其实不是奴隶吧？”

少年将目光转向“野猪”：“什么？”

周围没人，只有涉世未深的少年，“野猪”大胆道：“你的那柄链子弯刀，材料非凡，打造费力，你们部族的贵族才用得起吧？”

“放奴很重要，部族很重视。”少年打发“野猪”两句，起身迎向黑暗：“终于回来了，你抱的是什么？”

黑暗中，雪霁抱着大捧鲜嫩的绿叶植株走出，“老狼”在她身后漫无目的地挥舞铁棍，看上去有些不高兴。

“是酸模叶子。”雪霁声音中洋溢着兴奋：“捣碎后汁水可以止痒。”

少年眼中微光闪闪，却不说话。

“野猪”心中忐忑，不知道自己刚才试探少年的话有没有被人听去，为掩饰心虚，大声笑道：“‘老狼’，省点力气吧，空挥打不死人。‘飞鹰’和‘智蛇’都是少年人，相互关心才是人之常情，你我这样的老头子，就别掺合人家的事了。”

“结伴同行而已。”“老狼”狠狠挥舞下铁棍：“‘飞鹰’和我都不想有人拖累行程，她才去找酸模叶子。”

雪霁揉搓着酸模叶，对“野猪”和“老狼”的对话置若罔闻，向少年道：“涂上这个汁液，就不会刺痒了。”

少年点头，往树后走去：“‘老狼’和‘野猪’话太多太烦人，我不在这里涂，去那边等你。”

雪霁不明所以，还是点头：“那，我和你一起过去。”

“野猪”瞠目结舌，喃喃道：“话多又怎么了？跟个小姑娘似的，涂腿也要避开人……”

“老狼”的沉重铁棍砸在地上，腾起一股尘烟：“死小子。”

少年坐在大树下，褪去护膝露出肿胀渗出血水的小腿，任由雪霁将酸模汁液涂在腿上，清凉微辣的汁液很快镇住荨麻留下的刺痒。

雪霁使力揉搓酸模叶子，手上沾满黏糊糊的绿色汁水，温柔认真地涂抹在少年腿上，轻轻道：“放奴出现意外，大家心里都很紧张，多说话也是缓解紧张的一种法子，别太介意。”

从少年的角度往下看，只见雪霁薄而清晰的重睑自内眼角曼妙流丽地延长，至眼尾上扬，微微翘起的极长眼睫下，眼白略略泛着蓝，黑水银似的双眸如深山湖泊，带着奇异的、令人沉醉的魔力，涤荡所有烦恼。

“你很好。”从不缺人照顾的少年在雪霁温柔的照料下，突然道：“但是以己度人不可取。”

“人心难测，‘野猪’和‘老狼’并不简单。”他警惕着周遭动静，轻声道：“在‘野猪’被蛇咬伤之前，我已跟踪他良久，他时常在不起眼处做些记号，应是留给同伴的——进入迷途滩的时间那么短，‘野猪’若有同伴，一定是在放奴前就已找好的。”

“你一看就不是能杀人的人，‘野猪’却以你出自耆善为由，指摘你是杀人凶手，妄图把水搅浑。”少年冷笑一声：“一路上装聋卖傻，言语间却在不断挑拨所有人，‘野猪’巴不得我们不和。”

没想到看上去涉世未深的少年居然心细如发，胸中有数。

雪霁思忖片刻，抬首道：“可是一路上并未出现‘野猪’的同伴，按照他的路线走，我们也没遇到什么危险……他所图为何？”

少年见雪霁毫无保留地相信了自己的话，忍不住微微摇头：是个善良聪明的姑娘，却太容易相信别人的话，简直像离群索居的隐士初入凡尘，若无人护着，只怕连骨头渣都不剩。

“‘野猪’所图，我倒有个猜测。”少年目中精光闪烁：“只是现在还不能说。”

雪霁点点头：“那就不说了。”

少年一怔，不禁道：“你不好奇？”

“好奇。”雪霁小声道，垂下头继续揉搓酸模叶子：“可是你既然不想说，再问下去岂不叫你为难？”

“智蛇”沉默不语，随着一层层酸模汁液温柔细致地涂到腿上，刺痒痛感不断消退，少年轻轻开口：“‘老狼’有没有对你说什么？”

“‘老狼’说话漫无边际，也不知道哪句真哪句假。”雪霁认真思索片刻，摇摇头：“但是他并没做出什么不好的举动，反而帮了我不少。我觉得，他不是坏人。”

“我只在很小很小的时候，才会把人分作好人还是坏人……”少年捂着脸叹息：“‘老狼’身份难料意图不明，既不像普通的奴隶，也不像‘野猪’那样有备而来，倒像是临时起意过来凑热闹的。”

雪霁想不明白：“若想凑热闹，在外面与各部族一起饮宴歌舞多好，为何要乔装奴隶进来？”

“人心万象，众生百态。”少年悠悠道：“‘老狼’在想些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但多欲为苦，苦海无边，‘老狼’的烦恼多半由贪欲而起。”

“小小年纪，说话却像个老和尚。”“老狼”终究忍不住跟了过来，长长白眉覆盖住的眼睛在雪霁和少年之间徘徊：“你的腿再涂下去，就要变成厚重板甲了，怎么，还想装贵人让人伺候？”

“好了。”雪霁适时起身：“我们可以继续走了，大方向往南总归没错。”

少年抬头，透过参差披拂的横斜树枝望向星空，少顷丧气道：“我哥说，夜晚很容易通过观星辨别方位，可是天上的星星这么多，哪里分辨得出？”

“论观星，要数汉人的太史令最擅长，不但能预测气象，还能修订历法，这是我们西戎比不了的。可最基本的观星辨位，下至骨朵侯、大当户、大都尉、上至大将、谷蠡王和贤王，凡打过仗的就没有不会的。”“老狼”目光闪动：“你哥是战士？”

“关你什么事？”少年讨厌“老狼”的猜探，却又忍不住夸耀：“我哥什么都会，论戎论汉论文论武，没人比他更厉害。”

“知道了，你哥比大单于大皇帝还要厉害，可以和天上的神明媲美。”“老狼”以一种夸张的口气讽刺道：“可你哥不在这里，你还是不会辨方向，乖乖跟着走吧。”

少年不再说话，气鼓鼓跟在“老狼”身后。

“找最亮的北斗七星。”雪霁落下几步，和少年并肩同行，指着天上星斗描绘形状，悄声道：“就是那个，像不像舀酒的斗？”

少年顺着雪霁纤长手指所划，认出了北斗，眼中闪烁喜悦光芒：“看出来了！以前读书看到‘北斗星谓之七政，天之诸侯，亦为帝车’，一直疑惑怎么能凭七颗星星就定四时，分寒暑？以为和皇帝以北斗为御驾一样，都是古人的遐思罢了。”

“《甘石星经》神奇妙绝，可惜所传不全。”雪霁笑道：“《鹖冠子》所述更简洁易懂，‘斗柄东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斗柄西指，天下皆秋；斗柄北指，天下皆冬。’可不就定了四时，划分寒暑。”

“这些书不常用不好找，你居然都看过。”少年讶异：“你真是耆善的奴隶？”

“以前不是。”雪霁微微叹息：“我曾有过很好的老师，我的阿父极擅观星，所以这些书都看过，也会辨别星宿。”

然而山中岁月已成不可追的往事，盲老离世，阿父阿母至今下落不明，家人团聚遥遥无期……雪霁的声音逐渐低沉下去。

“识字真是大好。”“老狼”见两人落在后面窃窃细语，便走过来挤开“智蛇”，笑着对雪霁道：“你已经教会他观星了，从今以后教我识字吧。”

“怎么这么长时间？”“野猪”跑过来打断几人谈话，“涂个药而已，不知道的还以为生孩子去了。”

一句话三个人听了都不舒服，“老狼”的铁棍重重敲在“野猪”肩上：“废话怎么这么多？一辈子的话都让你说完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活不过今晚。”

矮身卸去铁棍大部分力量，“野猪”还是疼得叫唤，边揉肩膀边道：“出手这么狠，是想杀人吗？我说你们这些人，还是快些走吧，这回放奴不同以往，若明天太阳升起时我们还没走出迷途滩，恐怕比往年下场还要凄惨。”

按照以往，没能在时限内走出的奴隶被视为神明厌弃之人，不但自己会被所在部族惩罚，子子孙孙也会永为贱奴，不得释籍。

雪霁觉得“智蛇”和“老狼”似乎都和自己一样，对是否能够借助放奴脱离奴籍持一种可有可无的态度，也并不在意这样的惩罚，但“野猪”是在意的，总不能让他落得如此下场。

雪霁道：“嗯，我们快些走。我记得穿过这片林子，再穿过小石林和泥滩，就是入林的地方。”

“野猪”立刻道：“你记错了，这样走不到。”

雪霁一怔，来时地貌复杂，出去时只要能与各处地貌一一对上，便可确认是正确路线，比她从阿吉勒那里逃出来面对茫茫沙漠无所对照时容易得多。

怎会走不到？

雪霁道：“应该没记错，我……”

“我有地图。”“野猪”截断雪霁的话：“记性哪有地图可靠？出了这片林子，往西是你说的小石林，那里怪石林立错综复杂，几乎没人能走对方向；往东才是一片坦途，能够最快走到出口。”

一个说往西，一个说往东，背道而驰岂能殊途同归？

“老狼”站到“野猪”身旁，对雪霁笑道：“‘飞鹰’小姑娘，这就是你不对了。‘野猪’的地图是他族人用历次经验换的，我们一直按‘野猪’的地图走，顺畅无比，连杀了很多人的凶手都追不上来。你确信你的记忆一点错都不会出？”

“老狼”摆出的事实令雪霁一噎，她小声嗫嚅：“我……我不是很确信……”

“为什么要相信别人的话？”“智蛇”站到雪霁身边：“当然是信自己。我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