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霁将粗布浸入油脂中,让粗布吸饱略微泛黄的油脂,再用浸了油的粗布包裹住陶箕,对圆脸小宫人笑笑,温声道:“过上一夜,待油脂渗入陶中,裂缝自然愈合,这期间你可要看好它。”
圆脸小宫人被雪霁的笑容晃了眼,愣愣看了片刻,紧紧抱住陶箕:“不用你说我也会看好的,我抱着它睡觉,谁也别想使坏。”
“你这样谨慎我就放心了。”雪霁又笑了。圆脸小宫人再次看愣住,片刻后一扭头,嫌弃道:“不用向我施展狐媚之术,我不是那些王侯公子,不吃你这一套。”
这回轮到雪霁愣住:“狐……媚之术?”
“哼,别装了,装给我看有什么用?我说话又不算数。”圆脸小宫人气鼓鼓抱着陶箕离开,临出门前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雪霁:昏暗逼仄的室内,门外透进来的一点月光照在轮廓完美的脸上,幽湖一样的眼眸在暗室中泛着粼粼波光,异彩流转,白日里殊艳绝伦的昆仑丘女仙于夜晚变作摄人心魂的魅鬼惑狐。
“你最近几天千万别惹事,就算有人欺负你,你也得忍着。”被魅惑住的圆脸小宫女不由自主袒露秘密:“我听她们说,良使大人见过央珍夫人了,肯定又要找你一个大麻烦。”说完飞快离开,像是生怕被牵连到一样。
央珍夫人?所图为何?
雪霁微微蹙起眉心,细忖其中牵涉,想来想去只有一点能够确定:央珍大费周章令良使找自己的麻烦,而不是她亲自动手,只能是忌惮皇帝的缘故。
奉召“侍奉御前”,是自己的保命符。
得小宫女提点,雪霁处处小心,尽量避开众人,接连两日风平浪静,除去良使分派更多活计外,其他人简直视她如无物。
晚间她回屋,见几名宫人正在她房中翻箱倒柜。
“她回来了,直接问她!”一名宫人气势汹汹地走向雪霁:“你把偷来的东西藏在哪里?”
雪霁一惊,马上道:“我没偷东西。”
“不用和她废话,哪有贼会承认偷东西的。”另一名宫人手上不停翻找:“先找到再说,到时候自有良使大人主持公道。”
“找到了!”一声欢呼打断那的话:“在这里!”
雪霁循声望去,惊讶地看到一名宫人拿了几串五铢钱,得意洋洋地向周围人展示:“她一天到晚躲着不见人,就是因为偷了我们的钱。”
“你还有什么可说?”宫人们围拢过来,“猪狗不如”“枉披人皮”等语频出,极尽言语羞辱。
雪霁想到圆脸小宫人说的话,猜到这群人是在故意找事——虽则猜到,绝不肯认这桩罪名,雪霁深吸一口气道:“我一天到晚躲着你们,如何有机会去偷你们的钱?况且我离开最早回来最晚,谁都可以趁我不在入屋,怎知不是有人栽赃陷害?”
听到雪霁诘问,宫人们立刻来了精神,一起骂道:“这般强词夺理,我们又不是那些被你哄住的男人,让你几句话就糊弄过去。人赃俱获,就是你偷的。”
更有一人抱出雪霁给乔渊缝好的冬衣,啧啧有声:“好贵重一副貂裘,哪是她能有的?狐媚子不但偷钱,还偷东西养汉子呢。”
“那是我哥哥的,放下!”雪霁扑过去,却被几名宫人并肩挡住。几名宫人不住推搡嘲讽雪霁,继而高声道:“偷来的也还不回去,不能便宜了这贼人,撕了撕了!”
抱着冬衣的宫人摸到貂衣接缝,用力去撕,奈何针脚细密撕之不动,那宫人惊奇道:“诶呦,这缝得好结实,撕不动呢。”看向急白了脸却被拦住的雪霁,笑嘻嘻地从头上拔下一根长簪:“幸好我有这个。”用锋利细巧的簪尾当作挑针,撕开几处缝线,接着用力撕开。
辛苦缝制的貂衣在雪霁眼前裂开。
那宫人将碎裂的貂衣扔向雪霁,哈哈大笑,几名拦住雪霁的宫人也跟着笑起来:“哈哈,你偷的汉子会像你偷的貂裘一样,四分五裂,不得好死。”
撕裂的貂衣落在雪霁身上,明知这些人是在激她犯错,雪霁还是热血上涌,什么都不顾地冲上去,照着撕毁貂衣的宫人挥了一拳。
出其不意,正欢笑的宫人被打得后退两步,脚下一绊摔在地上。
“打她!”其余几名宫人反应过来,七手八脚捉住雪霁双臂,将她死死按在地上,对摔倒的宫人道:“我们按住她了,你来打,打她的脸!让她再也不能狐媚男人!”
宫人爬起来冲到雪霁面前,揪着雪霁头发疯狂打脸,边打边骂。雪霁张开小巧的菱唇,一口咬在伸来的手上,惹来众多尖叫。
“你们在干什么?!”良使走进屋见到一团乱象,大怒喝道:“都疯了不成!还不住手?”
众人松手,跪了一地。
雪霁萎顿于地,蓬头散发唇角肿胀,面有青紫瘀痕。
良使正要询问,她突然爬起身冲到一名宫人身后,一脚踹在宫人背上将她踢翻,骑在那宫人身上狠狠抽打:“我哥哥才不会死,他比你们所有人都活得久!”
状若疯妇,毫无顾忌。
良使目瞪口呆,其他人慑于良使威严不敢动作,只有那名宫人被雪霁打得嚎啕大哭。
“你,你!”良使指着雪霁语不成调,连缘由都忘了问:“寻衅滋事,罔顾宫规!明日午时,在西阙门内罚跪!”
巍峨雄伟的西阙门内,触犯宫规的雪霁披散长发口衔苦枚,双手缚于身后,驻守于城阙的禁军、过往宫人、乘坐安车出入西阙门的朝臣仆从,无不偷眼看她。
站在雪霁身边监督的宫人时不时喊上一句:“偷窃斗殴,有违宫规。”将她的罪名昭告众人,换来一阵窃窃议论。
雪霁跪在正午烈日下,满嘴都是苦味,那些偷窥的视线、低声的议论和监督宫人的喊声无限放大,充满鄙视。
一辆低调朴素的黑色安车停在西阙门,紫衣少年从车中快步走出,来到雪霁面前抽出她嘴中苦枚扔在地上,又去解她身后绑绳。
“安王殿下,使不得。”站在一旁的宫人赶忙上前阻拦:“她触犯宫规,罪不能恕。”
齐盛安推开上前的宫人,冷冷道:“是谁把她打成这样的?”宫人趴在地上,俯首贴地,不敢言语。
齐盛安轻触雪霁脸上的青肿瘀痕,低声重复:“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我……”
“带你走”三字尚未出口,雪霁突然激动高呼盖住他的话:“安王殿下救我!”
齐盛安眉头一皱,还未有所反应,雪霁扑进他怀中紧紧搂住他,呜咽着换作西戎语道:“别露声色,是央珍夫人在暗中策划一切。我猜,她是冲着你来的,你现在不可以带我走。”
见到齐盛安,雪霁已猜出央珍企图:央珍想用自己为饵,让皇帝以为安王为色所迷,加深皇帝对齐盛安的厌恶,将齐盛安彻底排除在储君人选之外。
伏在地上的宫人听不懂西戎语,抬头偷看,只见雪霁在安王殿下怀中哭着倾诉,安王殿下脸上却无甚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
“知道了。”齐盛安瞬间便懂雪霁话中之意,亦用西戎语回道:“抱歉现在不能带你走,多等几天,我想别的办法。”
雪霁继续用西戎语道:“御前侍奉乃是奉诏,央珍不敢做得太过分,我没有性命之忧。”她哭泣着作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说出的话却极威风:“放心,打我的人我已经打回去了,她们不敢让我死,我却敢和她们拼命,不会吃亏的。”
齐盛安有些想笑,紧紧搂着雪霁将脸埋在她纤薄的肩头,以西戎语含含混混道:“下手可以再狠点,用我、用魏氏、还有三兄的名头吓死她们。我现在就去吓这宫人,你学着点。”
近前监督的宫人全然听不懂西戎话,如坠五里雾中,只见两人紧紧相拥,雪霁语调哀婉,晶莹泪水如断线珍珠从湖水般幽艳的眼眸中溢出,沿着完美轮廓滑到精致下颌再一颗颗滚落,楚楚动人我见犹怜,连这宫人看了都想答应她提出的任何请求。
然而安王殿下铁打心肠,竟舍得把梨花带雨的美人推开,还以汉话训斥道:“别再求了,再求也没用。你是奉诏来御前侍奉,我不可能带你出宫,为你忤逆父皇抗旨不遵。”
雪霁伏在地上大声啼哭,谁也看不到她面上神情,只见肩胛颤动,显是伤心至极。
“她说你们欺负她。”齐盛安踱步到宫人面前,秀美明净的脸庞染上如暴风雨来临前的阴沉:“我待她如友,她是宁王妃义妹,不管什么原因,你们打她就是在打我的脸,打魏氏的脸,打宁王殿下和宁王妃的脸。”冷笑一声,齐盛安弯腰,低到能够盯住那宫人,才轻轻地、缓慢地说道:“你们可曾想过还有家人在宫外?”
少年的眼睛锋锐犀利,带着言出必行的上位者压迫盯着宫人,如同刀剑加身。
宫人吓得匍匐于地,恨不能像雪霁一样大哭:“仆等有错,仆等再也不敢,安王殿下恕罪!”叩头如捣蒜,“砰砰”声格外响亮。
“安王没有带她走?小小年纪竟然忍下了,魏无垢还真是会教儿子。”央珍惊讶:“那女孩没有求安王带她走?”
“求了,哭着求的。”宫人跪在良使身边,苦着脸回禀:“她激动之下说的是西戎语,安王殿下也回以西戎语,仆听不懂,全靠看神情猜测。”
央珍无奈,让侍女打发了良使宫人,走到神案前跪拜西戎诸神:“诸天神明在上,央珍愿供奉三牲祭品,祈愿神明庇佑,让那名为雪霁的女子迷惑住齐长宁的心魂,万勿使齐长宁像齐盛安一般逃脱圈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