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畿别院,执戟郎官拦下玉苏阿:“通行令牌。”
玉苏阿得了“天下第一美人”的称号,欢天喜地赶来说给心上人知道,从未想过见闭门思过的宁王还需要什么令牌:“我是耆善大居次。让我进去。”
执戟郎官不为所动:“无通行令牌者,不得入内。”
“陛下让军主在此思过,又不是囚禁。”玉苏阿恼道:“从没听说过什么通行令牌。”说着便往里走。
冰冷长戟在玉苏阿面前交错,两名郎官不肯退让半步:“擅闯者杀无赦。”
“杀无赦?”玉苏阿停下脚步,掀起飞扬的眉毛:“好,我这就回去面圣,问问是谁给你们的胆子,竟敢阻拦耆善大居次探望宁王殿下!”
玉苏阿怀着一股怒气面圣。齐桓见了逗趣道:“是哪个有眼无珠的家伙惹‘天下第一美人’不高兴?朕罚他。”
“陛下,”玉苏阿像个委屈的小女孩,说起自己被拦之事:“几个郎官知道我是耆善大居次,还是不肯让我见宁王殿下,还说‘杀无赦’。陛下,我想要见宁王殿下,请赐我通行令牌。”
“见他干嘛,他又没什么好玩的。”齐桓像哄孩子一样哄着玉苏阿:“治王、安王都能陪你玩,你要是不喜欢这两个,朕的儿子那么多随便挑,让宁王老老实实思过。”
“不好玩,谁都不好玩。”玉苏阿撅起丰润的红唇,孩子一样撒娇:“陛下,金口玉言,你答应过的。”
“朕答应什么了?想起来了,朕说要罚惹你不高兴的家伙。”齐桓笑道:“是朕下令没有通行令牌者杀无赦的,不是郎官们惹大居次不高兴,那么该罚的人是朕。”齐桓向玉苏阿伸出一根手指:“朕自罚,罚朕答应大居次一个条件……”
不等齐桓说完,玉苏阿便急急伸手扳住他的手指,连声道:“好好好,就要这个!陛下,宁王殿下已经思过许久,我想……”
“……和宁王无关的条件。”打断玉苏阿的话,齐桓面上笑着,笑意却不曾到达眼底:“大居次,除了宁王还想要什么?”
玉苏阿心知不能再借撒娇撒痴为齐长宁求情,只得松开手:“陛下好小气,才一个条件还有限制。”宝石一样的大眼睛滴溜一转,玉苏阿笑道:“陛下,我不要宁王啦,我想要雪霁。”
雪霁没想到自己会被玉苏阿带出祖祠,懵懵问道:“大居次,我们去哪?”
“去近畿别院,军主的处境不妙,我要去救他!”玉苏阿将前事飞快道来,对雪霁道:“小骷髅,我用掉了皇帝的承诺才将你带出祖祠那个鬼地方。你办法多,快想办法让我见军主,再想办法救军主出来!”
齐长宁在近畿思过,被调离权力争斗最中心的宫廷,也不能回到势力所属虎兕军中,所有人都知道他处境不妙,但齐桓身体无恙,储君之争尚有无穷变数。
雪霁自思以齐长宁之能,必不至久困近畿,是以从未担心。此时听了玉苏阿所说,才知道齐长宁的处境竟比她以为的更加凶险,竟是被囚禁了。
脑中闪过史书上无数种血淋淋的记载,雪霁打个寒颤。
“大居次,别急。”雪霁拉住玉苏阿道:“此事须得从长计议,不能指望一次便将人救出来。我们做些准备再去,先探探情况。”
近畿别院不大,齐长宁孤身一人在此,看守的郎官从无松懈,侍奉起居的仆从亦遵严令,绝无不恭,也绝不放过齐长宁的任何举动。
严密监视下,宁王殿下每日练功读书闲适自律,从不提任何要求,甚至无需服侍,仿佛卸甲归田的普通士兵,看不出一丝不安或焦躁。
那日仆从禀道,耆善大居次前来探望,因无通行令牌无法进来,恼怒而走要去面圣。仆从说完这些,恭恭敬敬站在一旁等待宁王示下,观察着宁王脸上每一处细微表情。
齐长宁眉目不动,只应了一声:“嗯”表示知道,再无多余话语。
这一日耆善大居次去而复返,带着名婢女再次来到近畿别院,吵着要和宁王殿下隔墙相见。仆从匆忙前来禀告:“启禀殿下,大居次正在院外,想与殿下隔着院门见上一见。”
齐长宁练功归来,正用湿巾擦拭整理,闻言将手巾扔回铜盆,手上动作不停整束长发,只淡淡道:“不必……”
“了”字尚未出口,院外传来空灵飘渺的琴声。
仆从眼前一花,宁王殿下已如疾风般掠向室外,刚刚束起的长发如黑瀑般散落倾下。
宁王异动!
瞬间起了一身惊栗,仆从不假思索掏出哨子,放到嘴边拼命吹响。
伴随着尖锐刺耳的哨声,隐藏在别院各处的弓弩手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密密簇簇的箭头对准齐长宁,齐声高喝:“宁王殿下请留步!”
琴置于膝上,雪霁在郎官虎视眈眈的注视下,从容奏响《天人授梦曲》——天意飘渺天威难测,军主现在可安好?
琴音才响,别院内立刻传出一声比一声尖利的哨声,阳光照在院墙上映出底下刀光剑影,壮士高呼:“宁王殿下请留步!”,震天响声彻底盖过一缕琴音。
玉苏阿大急,喊着:“军主!”直冲院门。
雪霁扔下琴,拼命追赶玉苏阿。
院内情况不明,守卫郎官个个神情紧张,调转长戟将戟尖对准玉苏阿,齐声喝道:“擅闯者杀无赦!”
玉苏阿毫无畏惧,对着闪烁寒光的戟尖扑过去,赌这些郎官不敢真的伤害耆善大居次。
眼看玉苏阿还要往前,雪霁合身扑上,借冲势扑倒玉苏阿,紧紧搂着她用西戎语道:“军主不会有事的,大居次冷静,他们喊的是让军主留步,只要军主停下就好,皇帝让军主思过而已,没想杀他。大居次,冷静。”
雪霁紧紧抱着玉苏阿,一口气说了许多,玉苏阿只在她怀中挣扎:“都怪我,要不是为了见我,军主不会出事!小骷髅,我怎么能冷静,那是军主啊,军主有危险!”
箭簇所指下,一往无前的宁王殿下停下脚步,折返室内。
以杀神之名震慑天下的虎兕军之主放弃硬闯,众人心头均是一松,背后冷汗淋漓。
吹哨的仆从不敢懈怠,跟着齐长宁走入室内,从不提要求也无需服侍的宁王殿下命道:“取琴来。”
仆从慌忙命人取来瑶琴,忐忑道:“此琴久未弹奏……”
“出去。”齐长宁将琴置于案上,道:“关门。”
出去、关门,便无法监视室内情况,仆从正要反对,齐长宁冷冷看了他一眼。俊美如寒星的修眸中杀意冰冷,仆从的心脏宛如被冰箭射穿,冷到连牙齿都在打颤。
只一眼,宁王殿下便从卸甲归田的士兵变回杀戮血海的虎兕军之主。
仆从说不出一字反驳,哆嗦着退出关上屋门,直退到围拢过来的守卫中间,才哑着嗓子道:“围住这间屋,若有异动冲进去。”
屋门关闭,室内极暗,对室外奔跑的声音置若罔闻,齐长宁坐在昏暗中模糊了面上神情,只手上调弦动作显出急迫。许久不曾抚琴的手指按上琴弦,抚出风雷之声。
片刻后,室外再次响起平和悠然的琴声,带着问候,仿佛来自云深处。
齐长宁眼中漪澜翻涌,心中掀起更大波澜,汹涌彭湃难以自平,费尽心思追逐此琴音,倏隐倏显,若往若来。
那时雪霁牢牢抱住玉苏阿,两人正拉扯间,院内骤然响起一声烈如风迅如雷的琴音。
两人一怔,同时停止纠缠。
“是……军主?”玉苏阿握住雪霁双手,激动道:“小骷髅,你懂琴,一定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快告诉我!”
雪霁定定神,专注倾听琴音,弹奏手法虽生疏然琴韵十足,从风雨欲来到雷雨大作,隆隆萧萧,其音尽显风雷之苍郁险峻。
“这是《风雷引》,传说中鲁人遇神而得。风雷大作乃神意,凡人不可抗拒,须迁善改过,免遭天谴。”磅礴的琴音中,雪霁对玉苏阿道:“我想,曲中之意是在以风雷比喻圣怒。”
“然而琴曲虽奇纵突兀,琴韵却气势雄稳不露一丝颓意。”雪霁幽艳如湖的眼中碎光点点:“军主意志坚韧,丝毫不为风雷之怒所动,不畏神意亦不惧圣怒。大居次,你听。”雪霁温柔地引导玉苏阿聆听曲中之意:“仔细听,节奏虽狂烈,却始终不曾脱离军主的掌控——军主是在告诉你他没事,让你别担忧也别冲动。”
“小骷髅,你快奏琴告诉军主,”玉苏阿含着泪,催促道:“我听懂他的意思了,绝不冲动!”
隔着重重院墙,禁锢于室内的琴声终与墙外再次响起的琴音和鸣,显出一派雨过天晴后的高爽辽阔、鸿鸪远志。
极云霄之缥缈,风雷尽消,琴音终止伊人离去。
寂寂室内,虎兕军之主端坐如钟,阖上双目耳中仍有余音绕梁。
“已令现场听闻琴音的所有人哼唱过琴曲。”曹常侍苦笑道:“众人哼唱皆不相同,宫中琴师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更无从推测琴曲所传之意。”
“这两人倒是知音,把其他人耍得团团转。”齐桓哼了一声,靠向椅背:“之前那个‘诸神宠儿’和老十一说西戎语,骗过央珍;别院中不乏通晓西戎语的仆从,没想到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她居然用琴声与老三暗通款曲。”
“朕忘记了,老三那时酷爱学琴。”齐桓的目光穿过深幽大殿,望向遥远的前尘,恍惚中带些伤感,喃喃道:“‘粹质如冰玉,风逸绝群’,齐小公子好人才呀好样貌……”
曹常侍屏息而立,几乎与空气融为一体,任由齐桓沉浸于过往回忆。
“嘿嘿,王甫那老混蛋死得惨,死得妙。”皇帝的些微伤感一瞬而过,重振精神:“萧天子的江山落到我齐氏手中,前车之鉴不可不防,齐氏子弟绝不可出情种。”
“耆善大居次将为储君妃,只有老六围着她团团乱转。”齐桓的自言自语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带出回声:“结果呢,一场秋狝试炼,也只有老六抛下玉苏阿赶来救驾。”
“朕当年抛妻弃子,被人骂无情无义,没想到报应到朕的儿子身上。”齐桓自嘲道:“老曹,别缩着了。你说那小女奴有何不同寻常之处,让老三和老十一都和她纠缠不清?”
“仆不知。”曹常侍回道:“但雪霁姑娘殊色艳异,世无其匹,知好色则慕少艾,人之常情。”
“老十一也就罢了,老三会好色慕少艾?”仿佛听到天下最好笑的事情,齐桓哈哈大笑:“从来只有少艾好色慕他!只有女人才在乎什么美不美爱不爱的,老三是要称孤道寡的人,哈哈。”
曹常侍紧紧闭着嘴巴,不敢发一声。
“天下美人何其多,再绝色看几年也厌了,一群傻女子还要争什么‘天下第一美人’,既不能吃也不能喝,争来何用?”齐桓不屑道:“耆善大阏氏、南朝萧公主、‘心上花’、还有魏氏女,她们的美丽远不如带来的好处重要。”
“那日在帐中,朕本想传旨杀了那名迷惑老十一的耆善女奴。”齐桓眯起眼睛,回忆着当时剑拔弩张的情形,喃喃道:“老三居然为了救她和朕撕破脸,前些日子又为她恐吓央珍,呵,活像个傻透顶的痴情种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做戏?老三的心思,朕猜不透,一个毫无根基的女奴能助他什么?”
“朕宁可他说要娶玉苏阿,就像当年他要娶魏昭君一样,总有所图。”齐桓阖上眼睛,捶着头道:“人老了,还要为子孙操心,没一个省事的东西,糟心!老曹,有没有乐子?”
“陛下,”曹常侍轻声道:“央珍夫人为解陛下之忧进献了三名美人,早已等候多时,陛下可要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