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你从前什么样,既入得东宫,便都是太子殿下的人,一切都当以殿下、东宫的颜面为大,切不可再有别的非分之想。”
没等云英回神,走在前面的余嬷嬷忽然冷冷地说了这样一句话,语气严肃,隐含警告,让人疑心她仿佛看穿了什么,可那张隐有皱纹的面孔仍旧毫无表情,并不见半点讽刺、挖苦的意思。
云英对她的话感到不妥。
就像在侯府中,主人们都将家中仆役视作自己的私产,武澍桉更是将自己院子里的婢女全都当做他手中的玩物,要不要收进屋里,全看自己的喜好,全不顾她们的意愿。
若不是看不上院里的其他婢女,只怕他房里早就塞不下了。
偏偏那些女孩儿全都不以为忤,只觉这是理所当然的,这才显得她对武澍桉的抗拒那样离经叛道、不知好歹。
她以为,经了这一回,自己学会曲意逢迎的本事,便也能与她们一样,可听到余嬷嬷这样说时,她打心底里仍觉得不赞同。
只是,这样的不赞同不能说出来。
“奴婢明白,多谢嬷嬷提点。”她小心翼翼地回一句,赶紧低着头跟在余嬷嬷的身后,连周遭的景致都不敢再多打量一眼。
皇宫乃整个大周的权力中心,自然也应当是天底下最气派宏伟、富丽辉煌的地方,这一点,方才一下车时,云英已然稍有感受。可是,这雕栏玉砌的景致,除了美以外,还有一种能将人压倒、吞吃进去的可怖感,高高的围墙朝那儿巍然一耸,便让人失了自在。
余嬷嬷瞥见她的收敛与乖觉,这才稍满意些。
两人快步入内,又经过两三道门,才真正来到东宫内院。
“皇孙的居所就在此处,从今日起,你便住在这间暖阁中,平日负责哺育皇孙,皇孙的起居亦有旁人同你分担照料。”余嬷嬷说着,唤了两名负责在宜阳殿照顾的宫女丹佩、绿菱出来,“你们两个,一会儿往尚服局与尚食局去领宜阳殿下月的用度。”
丹佩应了,看一眼殿中,又说:“只是,小皇孙一会儿就要醒了,恐怕要吵着吃奶。”
云英忙说:“那奴婢这就进去伺候!”
余嬷嬷点头:“也好,从前的乳母去后,皇孙这三日都只得牛乳、米粉并一些菜汤,今日可再不能如此。”
很快,丹佩和绿菱引云英入殿,眼看小皇孙手脚舞动,翻了个身,就要醒来,两人赶紧匆匆介绍屋中的布置与小皇孙的脾气与照料的细节。
在侯府时,阿猊的一切都是她亲自照料,对这些自然熟得不能再熟。二人见她做事伶俐,态度亦和气,便没再多言,赶着往尚服局与尚食局去了。
偌大的宫殿里,只剩下云英一个。
小皇孙贪睡,方才翻了个身,眼皮都要掀起了,此刻又睡了过去。云英见状,蹑手蹑脚进暖阁,换上宫中为乳娘特制的衣衫。
是一件杏色的齐胸襦裙,乍看去,同寻常宫女的宫服并无不同,实则在胸口处的轻纱下,左右各缝了两个按扣,哺乳时,随时能解下和扣上,比寻常的衣裙方便许多。
只是尺寸不大合适。
她的腰细,掩在宽大的裙摆下,不成问题,偏偏胸口处,只是将将扣上。这身衣裙,大约是照着她的身长领的。她未生阿猊时,胸脯便比别的小娘子更加高耸丰腴,及至生完要给孩子喂奶,愈发如此。
就像此刻,她穿着这身襦裙,扣好衣扣,若是上身站直还好,但凡稍弯腰,便觉胸口涨得厉害,只恐乳汁溢出,又沾湿衣襟。
无法,她只得赶紧回到榻边。
原来小皇孙已醒了,乖乖仰卧在榻上,不哭不闹,睁着圆圆的眼睛看宫人们挂在床头的小吉祥轮。
天热,殿中开着窗,习习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动五彩小吉祥轮转动起来,日光透过间隙照在榻上,忽闪忽闪,小皇孙的神情呆了呆,随即竟然咯咯地笑了两声。
云英看着他的小模样,忽然觉得窝心极了。
小皇孙比阿猊要大上四个月,尽管手脚灵活,个头却不比阿猊大,颇有几分孱弱不足之态。
云英伸手摸摸他的小脸蛋,口中喃喃唱着哄孩子的童谣,见他并不排斥,只是好奇地看着她,便先帮他换上干净的尿布,这才小心地将他抱起来,坐到屏风边的矮床边,解开左胸前的按扣,释放出早就胀满的胸乳。
大约是婴孩的天性,小皇孙仿佛感受到了乳汁的香气与母亲的温暖,不必云英教,便自寻到她的胸口,小小的手张开,如幼兽一般凭着本能拼命吮吸。
乳汁流淌出来,一侧的紧绷饱胀暂时得到缓解,云英忍不住快慰地轻叹一声,餍足地朝后,半倚在屏风边,满目慈爱地看着怀中的婴孩。
无法亲自哺育阿猊,好好照料小皇孙也不错。
额发间,一滴细小的汗珠顺着脸颊侧边飞快滑落,滴在袒开的左胸处,不知不觉中,方才还只是炎热的天气逐渐变得憋闷起来,屋里明亮的日光也忽然暗沉下来。
京都的夏季便是如此,天气说变就变,上一刻晴空万里,下一刻便黑云压城,暴雨如注。
云英擦了下额角被闷出的细汗,下意识抬头朝着屏风那一边的槛窗,一会儿若有风雨,便要关上,以免打湿窗边的案台,又或是外头的风雨声惊到小皇孙。
可是,这一眼看过去,未见窗外风雨,却猝不及防地看到一双清淡冷然的眼眸。
是太子。
同昨日一身朴素的月白圆领袍装扮不同,今日的他着储君常服,一身宽袖襕衫,赭黄的颜色显出皇家的气派与高贵。
不知是不是时间、地点都变了的缘故,今日的萧元琮身上少了温润的佛相,多了高高在上的俯视与冷漠,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孔,好似天上的神佛,无情地注视着人间的悲欢与苦难。
“啊!”
云英吓了一跳,低低地惊叫一声,原本因闷热而带着粉霞的脸颊倏然涨得通红,有些手足无措。
隔着数丈的距离,她难以分辨他的目光到底是在看她,还是她怀里毫无所觉,仍在尽情吮吸的婴孩,又或者,二者皆是。
但不论如何,他的神情与目光,都不似在看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生儿子,便是对阿猊毫不在乎的武澍桉,都不会露出这样冷漠无情的样子。
难道是在看她?
云英的背后不禁冒出冷汗。
轰隆——
屋外闷雷阵阵,分明应该有极大的动静,就连小皇孙都被吓得松了口,咧嘴哭了一声,可云英却觉得那声音离自己十分遥远。
她红着脸狼狈地转身,背对着窗户,低声哄孩子,手忙脚乱地将左侧的衣襟拉起来扣好,等再转身朝窗边看去时,却发现屋下空空荡荡,只余一片垂下的椿木枝,翠绿泛红的叶片,在风中簌簌颤动。
浓云兜不住,淅沥的雨珠砸下来,滴滴答答宛如倒豆。云英愣了下,走到窗边,一手半掩住小皇孙的耳朵,小心地探出半个身子,向外张望。
廊下亦是空荡荡一片,哪里还有人影?
她呆愣地站着,一时疑心是自己这两日心神太过紧张看错了。
“哎呀,还是淋湿了!”
丹佩的声音从外间传来,原来是二人已从外头领了用度回来。
绿菱在门边跺两下脚:“幸好双喜已替咱们将东西领了,否则,瞧这雨,咱们怕是要被淋在半路上回不来了。”
两人说着,转进内室,见到云英站在窗边发呆,不由一愣。
“你在做什么?”丹佩扯下身上潮湿的披帛,疑惑地看着她,“脸色这样红,莫不是发热了?”
云英猛然回神,冲二人飞快地笑笑:“方才正喂奶呢,外头风雨大,我怕吓着皇孙,想将窗关上。”
丹佩看她一眼,快步过来,在她前头将窗关上:“我来吧,你抱着皇孙,还是快进去吧。”
里头绿菱已拿了巾帕飞快地擦干外衫的湿漉,见她过来,朝旁让了让,说:“这月的例银也领来了,你今日才来,要到下月才能领。不过,衣物都已有了,你身上穿的这身便是丹佩昨日到尚服局领来的——咦,怎么好像有些小?明明是按你的身量领的呀!”
宫女们的衣物,若不特意定制,便都是照身长做的统一尺寸。她见云英明明看起来身材娇小,可穿在这身衣服里,总有些说不出的紧绷感,遂多看了两眼,这才发现奥秘之处。
“哎呀!是胸口太紧了!”
话音落下,不但是她,连丹佩也好奇地走近,两人都盯着她的胸脯目不转睛地瞧。
“竟比先前那位钱娘子都大,她可已经生过三胎了,听说个个都养得白白胖胖,这才被太子妃选作小皇孙的乳娘,只是,她生得本就丰腴圆润,穿衣裳从来都要大一些,你看着纤瘦,却原来比钱娘子还要厉害!”
云英的脸更红了,将小皇孙竖着抱在肩头拍嗝,羞赧地避开她们的视线。
实则刚才小皇孙只吮吸了一边的乳汁,另一边仍旧胀得厉害,此刻被衣裳压着,难受极了。
可她听着丹佩和绿菱两个絮絮地说话,脑袋里一团乱麻,控制不住地浮现出这两日的画面。
一会儿是武澍桉将她压在榻上细细折磨的样子,一会儿是靳昭肃着脸提醒她胸口衣物沾湿的羞窘,一会儿又是方才被太子看到喂奶模样的猝不及防。
“身长正好,若改领大一些的衣裳,只怕仍旧要裁剪,”丹佩年长一些,比绿菱稳重,望着云英的襦裙思忖片刻,道,“我看,还是明日去尚服局,稍出些银子,请那里的姐姐们帮着稍改一改,这两日,你就稍忍一忍吧。”
“多谢,不必劳烦旁人,我这几日自己改便好。”云英的针线活不算特别出挑,但改改衣裳不在话下。
“也好,那便只领些布料。”
绿菱拿了小皇孙方才换下的尿布去清洗,丹佩亦在屋里收拾,两人一边干活,一边继续同云英说话。
云英仍旧心不在焉,陪着小皇孙玩了小半个时辰,始终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待将小皇孙又一次哄睡,外头的雨也已停了。
绿菱邀她一同到外间坐一会儿。
“你们先去吧,我一会儿就来。”她右侧胸口涨得太难受,想要回屋挤出一些。
说完,刚转身要走,又迟疑着停下,状似无意地问一句:“方才,太子殿下可曾回来过?”
绿菱愣了下,指指东面,摇头说:“殿下看重小皇孙,咱们宜阳殿紧连着殿下所住的少阳殿,殿下每日天微亮时便要往前朝去,若是中途回来,咱们应当都能看见才对。”
太子出入,总有仪仗,动静不小,若是没看见,便是没回来。
云英悄悄松了口气,应该真的是自己紧张过头,看错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