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越从玉牌里拿出二十枚五福钱,在李海的肉肆里买了半斤猪头肉。
当着众人的面,晏深吃了一口肉,然后接过那碗符水,毫不犹豫地喝了下去。
地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雪,许多人冻得直跺脚,却还是伸长了脖子要看看这符水到底有没有用。
洛越站在一旁静静等着,腰间竹笛上的穗子随风而动。
李海和林芳则紧张得多,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少年看。
晏深一向很能忍得住疼痛,但是这个时候不需要他忍耐什么,所以他几乎是在符水入喉的一瞬间就因腹痛而弯了腰,脸涨得通红,不过到底碍于颜面,没有像刚刚被打飞的伙计那样痛呼出声。
这种疼痛和皮肉之苦不同,仿佛是在腹内放了一块滚烫的炭火,一点一点灼烧着肠胃。
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脸颊滚下,周遭的这些喧嚣仿佛在这漫长的疼痛中化为了虚无。
他低着头,单膝点地支撑着自己,目光所及只能看得见一片淡青色的衣摆。
没来由地,他又想起了接天莲叶中那株遗世独立的莲花。
很美,又很远。
一双手忽然扣住了他的下巴,往他嘴里喂了一颗圆珠似的东西,尝起来却是甜的,腹中那如火烧般的疼痛也慢慢淡了。
晏深抬起头,看到了师父冲他伸出的一只手,骨节分明、修长白皙,只是有点凉,应该是被冷风吹的。
他摇了摇头,没有借力,自己慢慢站了起来。
他手上有汗水和灰尘,不应该碰她的。
洛越收回装着药丸的玉瓶,将还剩大半碗的符水递给了林芳:“给斑斑试试。”
林芳忙不迭接过符水,半蹲在自己孩子面前,哄着斑斑张嘴喝了一口。
众人翘首以待,却有几分失望。刚刚那少年喝了符水后效果立竿见影,可这有几分憨傻的孩童却仍对着他娘笑,只一个劲地说:“喝……喝……”
一身狼狈的妇人含着泪站起来,拉着斑斑往人前走:“你们看,你们看,我家斑斑没有偷吃,他最乖了,他不会偷别家的东西……”
“大伙儿刚刚都看到了,这符水可厉害得很,要是林家小娃子真偷吃了他家猪肉,怎么可能好端端地站在这儿冲人笑?”
“我说什么,这么小的孩子,他还没那案台高呢,他怎么偷吃?”
“林家嫂子是个好人,不容易把孩子拉扯这么大,平日里最是管教严厉,怎么会纵容孩子去偷呢?”
“哎,这李海……我前几天就见他总是在河边纠缠林嫂子,看今天这事儿闹的,差点出人命……”
“你可少说几句吧,刚才你怎么不替这孤儿寡母说几句?现在来当公道人了,可给你能的……”
洛越微微侧了头,对李海笑了笑:“李掌柜,这怎么说?你若还是信不过我,咱们去百草铺和聚宝盆,请下那两枚印做做公证如何?”
李海在寒风里抹了一把汗,讪讪道:“不必不必,看来这孩子真没偷吃,是我错怪他了。不过也怨他自个儿,非要说什么‘吃’,这叫人怎么能不起疑心?”
“大伙散了吧,散了吧。”李海又举起一只手,驱散众人,“今天这事儿就到此为止了,我也吃下这个闷亏,不计较谁偷了。大冷天的,都散了吧!”
“欸——”洛越用竹笛轻轻点了点他的胳膊,“这怎么能行呢?”
“李掌柜肉肆里进了贼,因这点乌龙差点害了这娘儿俩的命,不把幕后凶手揪出来,怎么对得起他们蒙受的冤屈,你说是不是啊,李掌柜?”
李海感觉自己的半条胳膊已经没有知觉了,甚至连动一动手指也是不成了。
他欲哭无泪地往后退了一步,强颜欢笑地附和:“仙子说得是。”
“我这碗符水,就着猪肉喝下肚后,若一个时辰内不服下解药,便会七窍流血、疼痛至死。”洛越又端起那碗符水,走到了刘四身边,“既然是在铺子里丢失的,那你们两个店伙计先来自证清白吧。”
刘四瞪大了眼睛,慌忙摆手:“不……不是我……”
“是不是你,一口水下肚,自有公道。”洛越将碗往他面前递了递,笑眯眯地说,“请吧。”
刘四脑子里只剩下“七窍流血、疼痛至死”八个大字,浑身颤抖了起来,拽住身后的杜明便往前面推:“是他!是他偷吃了猪肉!”
“你放屁!”杜明瞬间跳脚,刚要张嘴大骂,就疼得“嘶”了一声,捂着自己的半边脸大叫,“分明是你吃的!”
洛越挑眉道:“这有什么好争的,一人喝一口,谁吃了谁没吃,大伙看得一清二楚。”
末了,她又添上一句:“当然,偷吃了猪肉的人,栽赃陷害,其心可诛,就任他活活疼死,李大掌柜,你有意见吗?”
李海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扶着门槛勉强站着,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两个伙计不等自家掌柜说话,当即跪在了雪地里。
“是老爷——”刘四哭喊道,“是老爷要我们吃了猪肉,好陷害给这孩子,我也是听命于人,不关我的事呀——”
杜明顾不得脸疼,“哐哐”先磕了几个响头:“仙子明察啊,若没有老爷示意,我和刘四就算是胆子再大,也不敢偷吃啊。”
“你……你们……”李海又惊又怕,用还能动的左手指着跪在地上的两个人,气急败坏地大喊,“你们放……你们血口喷人!”
“啪!”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一巴掌就扇到了李海脸上。
“丢人现眼的东西,”不知何时走到人群中的肉肆老板娘王珍抡圆了胳膊又甩了自家男人一巴掌,“还有脸在这儿当街对骂,还不快滚回去!”
李海见到自家娘子,立刻偃旗息鼓,抬头看了一眼,见洛越没有揪着自己不放的意思,便麻溜地滚回了肉肆。
王珍先是向洛越告罪,然后走到林芳面前,拿出钱袋递给她:“今日的事,委屈你了,我回去必好好教训他,给你们母子一个公道。”
林芳没有接,反而护着自己孩子后退了一步,冷眼觑她:“你若真觉得对不起我们娘儿俩,就回去把你家男人好好拴在家中,别放他出来讨嫌!”
“是是是。”王珍强忍住怒气,仍旧笑脸相赔,“林嫂子说得是。”
洛越眼看这肉肆老板娘是和稀泥的一把好手,便懒得多搭理她,反正废掉了李海一只胳膊,也算给了他们夫妻一顿教训。
至于地上跪着的两个助纣为虐的伙计,她想了想,将半碗符水分别洒在了二人头上,骇得刘四当场昏厥了过去。
“这水被我施了术法,”洛越对着浑身颤抖的杜明说道,“限你们一年之内各自做一百件好事,若是年末结算时不够数,‘七窍流血、疼痛至死’这八个字,你们大可亲自尝一尝。”
杜明瘫倒在地,嘴唇颤颤巍巍地说道:“多谢仙子恩典。”
洛越转身走回了林芳母子身边,当着在场众人的面,拿出两个护身符递给林芳,说道:“这里面有我的几道剑气,日后若是有谁再要害你们,保管将人切成两半。”
几个觊觎过这俏寡妇的男子当即捏了一把汗,一脸赔笑的王珍亦是咽了口口水。
林芳握着护身符,憋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当场就要跪下叩谢恩人。
洛越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将人扶了起来:“不必谢我。以后再遇到这种事情,不要总是想着以死自证清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没了一个借口,还会有千千万万个借口,可人的性命却只有一条。别管旁人怎么说,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林芳看着面前姿容绝色的女子,头一遭有了想要痛痛快快哭一场、向人诉一诉委屈的念头,但她终究只是点了点头,俯身对自己儿子说:“斑斑,快向恩人道谢。”
斑斑仰着小脸冲她笑,还是只能说出一个个单字:“谢……谢……”
洛越摸了摸他的脑袋,拂掉身上细碎的雪,沿着青石街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围观的人目送着她的背影,却感觉是大梦初醒,好些人甚至连刚刚主持公道的仙子是何模样都忘记了。
晏深手里还拿着那半斤猪头肉,便跟了上去。
“这个……送你了。”洛越想起了那碗虽然很好吃、却素得“一清二白”的面,没忍住提了一句,“多吃点肉,长得高。”
怪不得这人每次变回法相都要吃掉她整整一盆肉糜,原来是平时自己压根儿没买过肉吃。
晏深微微抿了抿唇:“师父刚刚画下的符咒,很……奇妙,可否……”
教教我。
他顿了一下,终究没有说出口。
洛越却笑了,坦白道:“我压根儿没画什么符咒,在上面画的是一只乌龟,后来你腹痛难忍的效果,是我用术法造成的。你若想请教怎么一笔画成一只乌龟,我倒是可以教教你。”
晏深愣住了,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那……那颗解药……”
“压岁铺子里买的糖豆,好吃吧。”洛越见他一脸欲言又止的神情,忍不住笑了一声。
晏深头一次见到师父在自己面前这样笑,也弯了弯嘴唇,随后又觉得自己这样有些傻,便岔开话题问道:“师父是如何知道是那店家监守自盗的?”
洛越见他对这件事感情兴趣,便拉着人到屋檐下避雪,从头解释道:“肉肆掌柜存心要把林芳母女俩扭送到阮公衙,实则是借着这个由头,用孩子逼迫林芳就范。其实这桩冤案做得一点都不高明,但是毒就毒在,就算有人看出了他的图谋,也很少会有人愿意冒着得罪这么个土财主的风险去给林芳母子讨个公道,今日如果不是我恰好路过,李海的筹谋至少有九成成功的可能。至于是谁吃了猪肉,我一开始也不知道,只是随口诈了一诈,没想到这两个人都是软骨头,居然自己招了。”
“原来如此。”晏深恍然大悟,沉思片刻,又道,“只是我在书上看到,剑意若是附在没有灵气的物什上,会逐渐消散,那两个护身符岂不是……”
“傻瓜。”洛越没忍住用竹笛轻轻敲了一下少年的脑袋,“我又不修剑道,哪里会有什么剑意。那两个护身符是我在街边摊子上随手买的,说那番话只是敲山震虎,不让怀恨在心的李家人去找他们母子麻烦罢了。”
“修行中人切忌和凡间种种牵扯不清,毕竟命途难知,你随手送出去的机缘,对于凡人来讲,很难说究竟是福是祸,所以在没有算准定数之前,很可能好心办坏事。”
“弟子受教了。”晏深点点头,深以为然,心中对师父的敬重更深了一层。
玉英醉二楼临街的一扇窗突然打开了。
洛越抬头一看,忍不住笑了,随后一边往玉英醉走,一边回头向晏深挥了挥手:“我去拜访个朋友,先走了。”
晏深抱着那包猪头肉站在原地,也抬头看去,正看到窗前站着的一个白衣翩翩的公子。
察觉到少年的目光,祁岚温润一笑,遥遥冲他行了一礼。
晏深感觉胸口有些堵得慌,强自镇定地冲人点了点头,然后便低着头往百草铺走去。
他记得,初次见面的时候,她对郁离说玉英醉是卖花的地方。
便是,这种……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