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湖花灯节是年后最为盛大的节日,一家人在吃过团圆宴后往往要在檐下挂上花灯,再携亲友出门赏灯会、看年戏、放河灯祈福,适龄的年轻人也可以在这一天向心上人赠花灯表露心迹。
白河堤的青石长街两旁早挤满了大大小小的花灯摊子,不时便有小贩招呼人去选灯。
洛越上辈子其实不怎么喜欢逛街,但是这辈子没手机没电脑,看个漫画还要天天鞭策祁岚,在娱乐生活得不到满足的情况下,竟觉得闲逛也挺让人乐在其中。
她回头瞥了一眼不远不近跟在几人身后的淮若风,无语地快走了几步,心想要是这货没紧紧缀在他们后面的话,那就更好了。
街上人不少,洛越懒得去人多的摊位上跟人挤来挤去,便挑了个冷清的河边灯摊停下了。
韩箬萱朝河边张望了一眼,见附近没什么人,便迈步走了过去,看着河上零星飘过的河灯,头也不回地对紧随其后的淮若风说:“有什么话,今天就说清楚吧。”
“萱儿……”淮若风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
“啪——”一道白光劈下,紫练鞭在他跟前的石砖上留下了一条裂缝。
雷电般迅猛的威势压下来,淮若风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只死死盯着眼前人,眉头微微皱着,原本极为招人的桃花面竟然透着几分灰败的疲惫。
韩箬萱攥紧了紫练的银柄,淡淡扫了他一眼:“我上次已经说过了,你我二人恩断义绝,东原天策山和我西疆碧潭从无往来,淮少主直呼我名,是否过于不妥。”
淮若风微不可察地点点头,改口叫了一声:“韩仙子。”
“我们之间的事,”韩箬萱转眼看向眼前被风吹动的干枯柳枝,语气平淡,“的确不能全怪你。”
“一开始是我行事荒唐,先行招惹了你,不过戏耍了我将近一年,你似乎也该玩够了,莫非我身上有什么值得你们天策山图谋的东西,勾得你要千里迢迢追我到这里。”
“在你心里,我就是这种人?”淮若风自嘲般牵了下唇角。
韩箬萱冷笑了一声,抱臂看向他:“你以为你是哪种人?始乱终弃、玩弄人心,这不是你惯爱耍的戏码吗?怎么,没让你把我一脚踹开,没看到我痛哭流涕地挽留你,心里不平衡了?”
“始乱终弃,玩弄人心……”淮若风低声重复了这八个字,抬头对上她满是审视的眼神,嘴唇微微翕动,哑然道,“你都知道了?”
“西疆和东原虽然相隔千里,但我不是闭目塞听的傻子。”韩箬萱不想再面对他,转身眺望河对岸的灯火,补了一句,“我和洺胭有过数面之缘,也算得上是好友。”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她一早就说好了,同游一个月后就分开,是她非要纠缠不清……”
“淮若风!”韩箬萱忍无可忍地打断他,握着鞭子的右手抬了一半,手背上青筋暴起,终究还是放了下来,“感情之事哪有你说的这般简单?一个月,你是花前月下过了瘾,她呢?自此饱受相思之苦,无心修行,差点被逐出烟霞洞,你难道分毫不知?”
淮若风闭了下眼睛,沉默半晌,最终说道:“是我负了她,我会补偿。”
“怎么补偿?”韩箬萱冷声道,“你以为赔偿些天才地宝、道法机缘,便能抹平这一桩风流债吗?”
“那你要我如何?”淮若风望着她的背影,沉默了一下,随后轻声问道,“与她结为道侣吗?”
韩箬萱感觉心脏猛地一抽,透出些钝钝的痛意,强自镇定的表情几乎要破碎。
好在……好在她早早背过了身,他看不到她的神情。
“我做不到。”淮若风的声音很低,像是落在晚风里的一声叹息。
韩箬萱攥住紫练的手指松了几分劲。
口口声声说着让他负责,可真到了要抉择的那一瞬,她远没有自己想的那样豁达。
她也卑劣地有了私心。
她分明知道,不该如此。
“你应该听说过,碧潭念妻林。”韩箬萱将紫练缠回了腰间,不动声色地整理着袖口,“那是我父亲为我母亲种下的枇杷林。”
“我母亲只是个没有灵窍的凡人,先天不足,四十岁病重而亡。自母亲去世起,父亲每逢母亲忌日便要种下一棵枇杷树,迄今一百二十三年,便有一百二十三棵枇杷树。”
“他们相恋不过二十载,他却念了她一百二十三年。”
韩箬萱转身对上淮若风的眼神,眼波微动:“所以,当初你说你叫闻风,是个家道中落的落魄凡人,我也……从未只当这是一段露水情缘。”
“可惜,你不是闻风,更不是我所求良人。无论你与她们是真情还是假意,我都不想要你了。”
“淮若风,我们……断了吧。”
夜凉如水,远处的喧嚣像一幅虚假的幻影。
淮若风嘴唇微微张合,却觉得喉间被塞了几根灼热的炭条,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他知道,自己已被判了死刑。
碧潭韩家出情种,从来只求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们走到今日这一步,全然是他咎由自取,自作自受。
*
“婆婆,你这花灯怎么卖啊?”洛越在摊子上看了一圈,发现各个花色的都有,新奇地拿了几个在手上,开口问价。
摊主是个满头银发的老妪,闻言冲她慈祥地笑了笑:“都是十钱一盏。”
“这么便宜?”洛越摸出钱袋,闻言诧异地扬了扬眉。
街上的花灯摊她问过好几个,大多都是三十钱左右一盏灯,这个摊子上的花灯制作精美,只是因为远离闹市而显得门庭冷清,从质量来看怎么着也不至于低于市场均价。
老婆婆看着自己一盏盏做好的灯,整个人浸在暖黄的烛光里,浑浊的眼眸也显得明亮了几分。
她伸出满是皱纹的手,提起一盏灯:“我在这儿卖花灯五十年了,不为赚钱,只为等一个人。”
洛越从玉牌中拿出两个小凳子,随手递给晏深一个,听她有意叙述旧事,便接话道:“什么人啊?”
“应该是个仙人。”老婆婆忆起从前,伸手将鬓边散落的银发别至耳后,唇角含笑,“那年我年方二八,随家人在这河里放灯许愿。”
“哪知前些日子刚下过雨,河边的泥土湿滑,我刚把灯放到河水上,便失足……”
“落了水?”洛越适时地插了一句。
老婆婆摇了摇头,竟露出几分少女情态:“恰逢他路过,一手便将我捞了回来。可惜我那花灯,被我打翻后沉了水。”
“我那时候年纪小,不经事儿,那盏灯是我替娘亲放的,害怕祈福不成反惹上祸端,便忍不住哭了。他从袖中拿出一张符纸,居然变出了一盏一模一样的花灯,还哄我说这沾了灵气的祈福灯更为灵验。我本以为这是玩笑话,没想到放完花灯后不出一月,我娘亲的病竟真好了。”
“所以,婆婆你年年在此,就是为了等那位修士?”洛越一手支着下巴,冲人眨了眨眼睛。
“我还没跟他道一声谢呢。”老婆婆遗憾地看向花灯里的长生烛,“我知道他不是寻常人,定然不记得我了。何况我如今早已人老珠黄,再大的痴心,磨了这么些年,也该够了。我只是觉得,他救了我,救了我娘亲,合该跟人道一声谢,没想到,一等就是五十年啊。”
人间百年光阴,对于五境以上的修士来讲,也不过弹指一挥间。
洛越也跟着叹了口气,问道:“婆婆你问了他姓名吗?”
老婆婆点了点头,似乎是想起了当初的光景,笑着答道:“他当初一开口就是‘在下乘鹤山成玉,事出从急,无意冒犯姑娘,还请见谅’。”
“乘鹤山……我们凡人哪能找得到他们仙家的洞府,这么些年,便是听也没听过。”
洛越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尽力回想原著里寥寥无几的剧情,思来想去仍是没几分印象,便在心里又叹了口气。
夜风一吹,枯柳摇曳,坐在花灯旁的老婆婆提起手中那盏灯,又细细看了一遭,坦白道:“其实老婆子一看到你们两个,便知不是寻常人,这才多说了几句。”
“婆婆你是想委托我们替你还灯吗?”洛越早看出了对方的用意,觉得此事不过举手之劳,但是想到自己或许也活不了多久,不免有些踌躇,“实不相瞒,仙家洞府散落各地,我也未曾听说过什么乘鹤山。”
老婆婆没有勉强,只笑道:“老婆子自知也活不了多久了,这盏灯始终是我心里一道坎,等了五十年,竟还是放不下,或许命里无缘吧。”
洛越心有不忍,没再犹豫,伸手接过了那盏灯,低头一瞥便看到了长生烛下镌刻的一行小字:玉芬赠成玉。
她抬头对老婆婆道:“婆婆放心,若是有缘能见到这位修士,我定将此灯交由他手。”
老人见她肯答应,喜不自胜,仿佛了却了一桩心愿,眉宇间的忧愁化开了不少:“多谢姑娘了。”
“举手之劳而已。”
洛越将这灯小心收回玉牌中,从架子上又拿下几个绘着竹子的花灯,然后眼睛一亮,拎出一盏状似老虎的灯在晏深眼前晃了晃,问道:“想要吗?”
晏深一直静静坐在一旁,不知在思索些什么,闻声才回过神来,脸颊有些泛红,冲洛越点了点头。
“那你自己拿着。”洛越将老虎灯塞给他,拿出钱袋付了钱,同老婆婆道别后便提着一串花灯准备去附近的另一个摊子上看一看。
晏深收好凳子,抬头随意一瞥,正好看到了站在不远处摊子前的白衣男子。
是玉英醉的那人——祁岚。
“师父。”他忽然唤了一声。
洛越提着灯回头:“怎么了?”
然后,她就看到这人冲她摊开了双手,赫然便是一双毛茸茸的白虎爪。
怎么偏偏这时候化形!
洛越来不及多想,抓住晏深的爪子就往黑灯瞎火的暗巷里走,正好和捧着河灯细看的祁岚擦肩而过。
这条巷道深处的屋宅早就没人住了,整条路漆黑一片,唯有斜照的月光驱散了些许黑暗。
“怎么样?是不是要变回去了?”洛越一抬头,发现他头上又多了一对白色的虎耳,一时间感觉有些手痒。
晏深垂着头,低声道:“还能抑制得住,只是我境界不够,窍穴内的真气不足以完全压制化形冲动。”
洛越抓住了重点,问道:“需要真气?”
晏深看着她,原本黑若点漆的眼眸里透出几分幽蓝。
“我先在这儿待着吧,等人散得差不多了再出去,师父不必管我……”
不等他话音落下,洛越就伸手握住了他毛茸茸的虎爪子,将自己的真气缓缓渡了过去。
晏深感觉自己整条胳膊仿佛僵住了,动都不敢动。
洛越看着他爪子上粉白可爱的小肉垫,深吸了一口气,在心中再三告诫自己:“不能摸不能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