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拉洗漱完毕,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梳着她那头金棕色的长发。
说实话她有些意外,她以为像老人这样的独居男性,在这栋公寓里是不会有这样多女性生活的痕迹。
或许是贴心的史密斯太太,替她安排好了这一切,但劳拉看着梳妆台镜匣里女孩笑盈盈的黑白色照片,因年代久远,已经看不太清面容的细节,还有一枚古朴的女士胸针静静躺着,一本灰蓝色的笔记本,封皮上用娟秀却不失洒脱的字迹写着“劳拉日记”。
又或许……劳拉轻轻叹了口气,曾经也有一位名叫劳拉的年轻女性居住在这里。
是老人的妻子?女儿?不得而知。
劳拉没有探究别人生活的心思,有些不愿宣之于口的过往,是回忆里一道深不可愈合的疤,一碰就要鲜血淋漓。而她自己,何尝不是一团乱麻。
她打开行李箱,拿出背包,又从最里面的夹层里掏出铝箔包装的东西来,各色颗粒裹着甜蜜的糖衣,她就着温水吞服下去,感受着颗粒从食道滑入胃部的感觉,长长舒了一口气。
3月31日,第七十九天,劳拉在手机上记录下这个日期。
劳拉抽出夹在书里的书签,这本海伦·凯勒的《走出黑暗》,往日她已经数次拿起,但都未能读下去,或许是因为忙碌,又或许是心境不同了。
她在桌前坐了好一会儿,就着柔和的灯光,认真读了起来。
时间滴滴答答流过去,指针滑向零点,劳拉听见远处传来午夜的钟声,她站起身熄灭了台灯。
身体陷入柔软的被褥当中,仿佛人的意识也在梦境中逐渐沉沦。
夜莺在枝头的啼鸣声减弱,乌云不知何时笼罩了上来,独属于海德堡的春夜在黑暗中渐渐消逝,如同倒置的沙漏,时钟在计时,光阴在退缩,离黎明越来越近了,天光乍亮。
这是1933年4月1日海德堡的清晨。
劳拉被刺耳的闹铃声吵醒,她的脑子尚未清醒,但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坐了起来,她伸手关掉了闹铃。
接着,她的双脚落到地上,带着她走向了卫生间,一阵水声过后,梳洗完毕,她又回到卧室,伸手脱掉了身上的睡衣,换好衣服后, “噔噔噔”脚步声响起,女孩纤细的身影出现在餐桌前。
劳拉看见自己的双手熟练颠锅煎着鸡蛋,这鸡蛋滋滋冒油,上下颠簸,视线也跟着摇晃起来。
然后下培根,几滴热油溅起落到手背上,她痛得轻轻叫了一声,接着手比脑子还快,清凉的水流缓缓冲刷着被灼烫的皮肤,她一边伸手关了火,一边用布擦干了手。
卧室门开了又关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从她身后经过时似乎停了一下,但只留下匆匆一句: “明天……就要入学了,我得今天从海德堡赶回柏林。”
劳拉诧异,她究竟在做什么,又是谁在对她说话?
视线随着身体转动发生了变化,早晨明亮的光线透过白纱洒入室内,照亮了墙纸的花纹,落在了窗侧的圆桌上,上面摆放着一台收音机,这造型古朴得简直就像上个世纪的产物。
等等……劳拉瞪大了眼睛,站在她对面的人似乎对她的沉默感到不解,但他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耽误。
“告诉母亲和埃里希我先走了,还有父亲,我……很抱歉。”
劳拉的视线终于落到对面的人身上,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有着高挺的鼻梁和海蓝色的眼睛,非常典型的日耳曼人长相,但这不是劳拉所诧异的。
少年一头柔软的金发,从脖子到耳朵上部之间的头发全部剃光,用梳子把头顶很长的头发从前额梳向后脑,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明晰的五官,这是典型的普鲁士榛子头。往下,他身穿棕黄色的衬衣,颈间系着黑色的系带,腰间银色的皮带扣闪闪发亮,穿着膝盖以上的黑色短裤,底下是一双直筒袜,踩着一双皮鞋。
虽然劳拉向来对于男性的服饰不甚关注,但当这种形象和打扮出现在她眼前时,她绝对不会把它同那些芝加哥的热血中二足球少年,或者是伊顿公学里骑士精神和体育文化的践行者联系起来。
她听见自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嘴巴不受控制地张合: “瞧,威尔曼,你知道的,一直以来你做什么我都是支持你的,但这次不一样,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加入青年团,我以为你更喜欢音乐或者文学什么的,家里有我和父亲工作就可以了,你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可为什么……”
“不一样了,”少年打断她的话, “劳拉,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时代了,现在……你知道的,我得做些什么,为这个国家做些什么。”
“但……”
“你放心,我不是一个人,海因茨去年已经入学了,他会照顾我的。”
“可你们……”
威尔曼握紧她的双手,安慰道: “你下个月也要去医院见习了,到时候我们在柏林见。”
她似乎是无话可说了,只能伸手紧紧抱住对方,但少年只是用力搂了她一下后就分开了。
威尔曼戴上帽子,提起行李,离开的时候回头看了她一眼。
“再见,劳拉,我最好的姐姐。”
少年威尔曼离开了,即将从海德堡奔向柏林,去奔赴他内心所希冀的“帝国梦”。
留在原地的劳拉仍处于茫然状态,她的脑子一团乱糟,她刚才所说的话、所做的事,没有一件是经过大脑的,就像是身体完全不受控制了似的。
劳拉分不清自己是在睡梦中还是现实里。
她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疼,非常疼。但这还不够,她环顾四周,完全陌生的景象,她的视线落在一个半掩的小门上,她走过去,一把推开门,对上门后的镜子。
镜子里是个女青年的模样,约莫二十出头,同样是金色的头发和蓝色的眼睛,嘴唇薄削,戴着一副细边框眼镜,是个气质冷淡的美人,但从刚才的反应来看,她大概率是个宠弟狂魔。
劳拉怔住了,这确实是她的脸,却是十多年前的自己,年轻、骄傲,意气风发。
可是三十四岁的劳拉没有叫威尔曼的弟弟,更没有一个在海德堡的家,她一个人住在芝加哥市中心的公寓里,每年圣诞节,在大街小巷都唱着“Jingle Bell”时,她独自驾车行驶在去往郊区公墓的路上。
她总是想,总有一天我也会长眠于此,但到了那天,又有谁能为我掩埋尸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