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攀过石阶,抵达寺中正殿时,恰见僧人将所请佛骨安座在金盆中沐水洗尘,在清缘住持的带领下依次上香、展具、顶礼奉拜,清弥法师则领声唱赞:“愿消三障诸烦恼,愿得智慧真明了,普愿罪障悉消除……”
大殿之外,信众跪于蒲团,双手合十跟着唱诵。其他只为观礼并不供奉之人,则跟随小僧参与各样仪式。或炷香祈求心想事成;或献花以求明年此时前来还愿;或在赶摆时向心上人表达情意……
薛适和江岑许一一走过,最后被人群裹挟着,行至圆弧环绕的宽阔广场。此刻聚了不少人,无论男女,不分年岁,皆竞相泼水嬉笑追逐。即便彼此之间先前从未相识,但只要在这日,于这里,共泼浴佛之水,便是结了洗去污秽和厄运的善缘。
无需过多言语,只要一个相视的笑容,已是跨越了前世的五百次回眸。
“薛适。”
她正去小僧那儿帮江岑许和自己拿盛水的瓷碗,忽地听见江岑许出声唤她。
“嗯?”
这一转身,隔空一弯澄净透亮的弧线已遥遥落在她身上,温暖潮湿,像是泄落的春光有了具象。
薛适反应了会儿,明明还没有拿到瓷碗,怎地水就已先一步泼到了她身上呐。短暂怔愣的模样,像是未睡醒般,长睫缓缓扑烁,多了丝往日少见的可爱与娇憨。
江岑许肆然地笑了起来,合拢的指间又沾了些水,作势要再泼去,没想到薛适早已不动声色地将瓷碗藏于斗篷下,趁着江岑许松懈的间隙,一举挥向对面,茫然之色瞬间褪去,唇边笑意狡黠。
“殿下,是你先不厚道的。”
即便江岑许反应迅捷,抬起手臂遮掩,但垂曳的衣袖却是结结实实迎下了这一泼,纵然布料厚重,边沿处也湿了大半。
“行啊,学会唬人了。”
江岑许嘴角微勾,几步靠向薛适身边,速度之快让人措手不及。薛适一时间手忙脚乱,既想泼水反击,又想躲避,最后哪个也没顾上,只得凭着本能蹲下,将方才散开的斗篷披在头上,眯紧双眼,很是安详地准备被泼。
然而预想中的湿润迟迟未濡,薛适有些紧张地睁开一只眼,却见江岑许正蹲在她身前,有些好笑地看着她。
“傻瓜。”蓦地,额间微凉,江岑许食指轻点她的眉心,轻嘲道,“还不如站着,这么蹲下,要是真泼了,不得淋个彻底?”
薛适将斗篷卸下,仰脸一笑:“只是会紧张被水淋的那一瞬。但若真被泼了个彻底,更多污秽和厄运被殿下帮忙散去,福泽庇佑,也是开心的。”
正说着,迟何不知什么时候挤上前来,热切道:“薛待诏!五公主!你们也来啦?”
“迟何?”薛适有些意外,“你怎么在这呐,不应在殿内跟着唱诵赞词吗。”
“我资历浅,所以被清缘住持派到这迎恰了。”
他歪着圆光光的小脑袋,满脸神秘道,“薛待诏,方才听你对泼水很有兴趣,那你想不想被更多福泽庇佑,参加泼水礼试试?”
江岑许却是先一步出声,皱着眉甚是不悦地瞄了迟何一眼:“她不想。”
迟何瞬间蔫下脸,甚至委屈得带了丝哭腔:“我这泼水礼实在无人参加,等清缘住持出来看见,定是要好一通训斥,我不想师傅因我丢脸。”知道江岑许不好惹,他直接晃着亮滚滚的脑袋朝薛适恳求,“薛待诏……你代笔名声广,城中很多人都认识你。若见你参加了,其他人也会想来试试看的……”
“好呀。”薛适未等迟何再说太多,没有犹豫地笑应了。毕竟也不是什么难事,何况这段时日她多受清弥法师和迟何照拂。
“只是要如何参加呐?大家一起在广场这儿追逐戏水不就是泼水礼吗?”
“不一样的!”见薛适答应,迟何顿时满血复活,元气满满解释道,“那是所有人一起,虽和乐热闹,但终归要把福泽分走很多。而泼水礼呢,是一次只许一人参与,独享厚福。”
江岑许冷笑了声:“既然这么好,还需薛适帮什么忙?”
“因为,因为……”
迟何觉得今日的五公主实在可怕得很,看向他的眼神像是想直接原地杀了他……瑟缩地背过身,迟何选择只看着薛适说话。
“泼水礼比较严苛,因我佛信奉‘九九归一’,意味久经磨难终会达到超脱世俗、超越生死的境界。故需参与之人随机抽取九个问题进行回答,且必须坦诚,不可欺骗,否则冥冥因果,自有惩戒。
若九个数内无法答出,便要接受浴佛之水静心洗尘,以示警醒;若是全数答出,则赠香汤沐浴,予黑饭吃食,颂祝圆满。”
迟何说完,生怕江岑许再不愉开口,只换了口气就又接着道:“不会太久的!五公主可先去别处逛逛。”
“哦?”江岑许目光锐利地扫了迟何一眼,不知从哪忽地掏出根粗长的银针,慢悠悠地摩挲把玩着。但执银针的手却似沾染过梨花的颜色,好看得过分。
“你不是想更多人过来么。本宫一国公主,站在这,”江岑许勾唇笑得很是亲和,“帮你吸引。”
迟何:“……”
这、五公主这副活煞神的样,谁还敢来了啊!!
薛适也疑惑地看向江岑许,明明先前与迟何见面都不曾这般咄咄逼人,怎地今日如此反常呢。
“迟何最近……惹殿下不开心了吗?”
江岑许哼了声,眸光落在她身上,辨不出究竟是何表情,只撂下很轻的一句:“小没良心。”
她移开视线,不耐地对迟何道:“开始吧。”
“好、好的!”
迟何赶忙站在方桌前,用力摇晃手中签筒,“薛待诏,来吧!”
薛适随便摸了个递给迟何,迟何看过一笑,“这个问题我都可以替薛待诏回答!”
“平素接触最多的是什么?”
“笔墨纸砚。”
“好。”显而易见的答案,迟何接着晃动签筒,“嗯……薛待诏抽到的第二个问题是,你相信世间会有至纯至善之人吗?”
薛适没有犹豫:“相信。”
“这样,才能更好地感受他们的存在,及时回应他们的善举,让他们知晓,会有人记得他们所予的美好,并对此深怀感激,不叫他们心寒。”
两个问题过去,一旁已渐渐聚了些看热闹的人,听了薛适方才的回答后,不由纷纷赞叹。
迟何开心地踮踮脚看向不远处,期待更多人能被吸引前来。
“第三个,有没有做过违背良心的事?”迟何啧啧舌,薛待诏一看就是极好的人,答案肯定为否。
但薛适还是认真思忖了下,直至从九倒数到三,才出声道:“暂时没有。”
……
很快,已经到了第八个问题。
围着的人越来越多,一连听下来,也弄懂了规矩,各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若有一日,和同伴遭遇追杀难逃一死,最后想做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倒也熟悉。她和江岑许那时便因冰心笺遭遇了追杀,只是虽危险,但还没到难逃一死的局面。
薛适摸了摸发带,皱眉思索道:“既然已是绝路,不如看看有没有能保下同伴的方法,只有一人落难总比全都在劫难逃要好。
比如以自己为饵引开刺客,拼尽全力为同伴争取生机。如果同伴活着,起码会为自己报仇;如果不幸都遇难了,至少努力过,也不会遗憾。”
一旁围观的男子听了甚是疑惑:“为何一定是由公子你来引开刺客,也许你的同伴比你更适合呢?”
另一中年男子说道:“人都是自私的,何况面临死亡。要是都像你这么想,谁也没有活下去的可能。”
“哎,这也正常,每个人想法不同嘛。像我,可能什么都不会想,都这时候了,还如何顾得了同伴死活,只管自己竭力逃跑,能跑多远是多远。然后也许会……很想回家吧。这样就算真死了,死前想起家人,最后留在脑海的,也是幸福的画面。”
……
迟何见众人对泼水礼越来越有兴致,不由笑开了眼:“薛待诏只剩最后一个问题,如有想要参与之人,可以先在右侧排队等待下一轮。”
话音刚落,就见方才讨论激烈的几人立即站到右侧成列,其他人则想观到最后,看看九个问题全都如时应下后,会是怎样的流程。
毕竟只差一题,薛适就可以体验香汤,品尝黑饭了。而泼水礼又是今年头一遭,往年并未举行,众人看了会儿有了兴趣,便也产生了好奇。
“第九个问题,你曾撒过的最大的慌,是什么?”
人群中顿时噫声一片。
这个问题算得上很刺激了,毕竟人这一生总会出于各种缘故撒下谎言。但这最大的慌,往往是最难于人前启齿坦言的秘密。
薛适一时怔住,她说过的慌很多,可当这个问题落入耳畔时,心中却只涌现出一个答案。
她的目光不由落在江岑许身上。
迟何也没见过如此犹疑的薛适,本想拖延一会儿再数,但围观的人在侧,他就算慢些数完九,也只是掩耳盗铃。
何况现在,有谁开了口带着众人一起数,好不热闹。
“九,八,七,六……”
“三——”
“二——”
“一!”
众目睽睽之下,迟何只得在心中道了声“抱歉啊薛待诏”,闭着眼端起盛有浴佛之水的瓷碗,咬牙朝薛适泼去。
薛适倒觉得没什么,毕竟一直以来,她撒的慌实在太多。既然选择了参与泼水礼,就要对佛意心怀敬畏。
这次她记得了江岑许的话,没有蹲下,只是站在原地,闭紧了眼。
晶润的弧度倏忽划过空气,一声轻微哗响,与之而来的还有布料摩擦临近的窸窣。紧接着,手臂一沉,再睁眼时,她已被掩于那身烟墨背后。
“五、五公主?!”
泼出的水恰好落在江岑许衣领的位置,迟何吓得话里都带了颤音。
“薛待诏为本宫撒过不少谎。纵使佛祖在上,但倘若她真说出了口,你真得就敢听么?”
迟何战战兢兢地捏着绢帕,闻言更是不敢递上前,愈发觉得今日的五公主实在可怕。
薛适忙接过来,道:“迟何,你们继续吧。”
迟何赶紧投以感激的神色,“那,今日多谢薛待诏和……和五公主前来捧场。”
新一轮的泼水礼已经开始,薛适和江岑许找了处僻静的地方。
薛适小心翼翼地攥着绢帕,移向江岑许濡湿的领口。
“殿下为何要替我挡下呢。其实无论什么谎言……我都不会说出去的。”
不管是她自己的,还是江岑许的。
江岑许轻笑了声:“只是觉得,我自己还没泼够,怎能让其他人抢了先?”她一边说着,一边抽去薛适手中的绢帕,“我自己来。”
“哦……好。”
江岑许微微解开领口擦拭,薛适这才反应过来,她是“男子”,应注意“男”女有别,刚要转身回避,却在看到江岑许露出的脖颈时,眼睫一跳,僵在了原地。
没了平日常穿衣裳的立领遮掩,修长的脖颈间,如玉喉结轻滚,凸起的弧度,俨然不是女子该有的嶙峋轮廓。
薛适连忙转身,只有肩上飘动的斗篷,知晓她此刻的兵荒马乱。
为了掩盖女子身份,薛适入宫之后一直谨小慎微,穿得都是立领衣衫。眼下想来,江岑许同她一样,亦是从未穿过其他样式领口的衣裙。
一时间,过往被她刻意忽略,觉得难以相信的零碎一一浮现,拼凑出清晰的完整。
她想起春蒐时,江措提起五公主与兄长江执容貌气质极为相像的事实;想起江岑许走过口技摊后,不亚于口技人自如切换的声线;还有都亭驿外的雨幕中,小将军那句与初见江岑许时如出一辙的“一别数月,我回来了”……
原来,她所以为的“不分异同”,一直都只有他一个人。
心底的潮湿一点一点积聚,直到这一瞬,清风拂过,水汽有了实体,于是卷起风浪。
当江岑许理完领口走到她身边时,薛适忽然笑着问他:“殿下,你想不想知道,我撒过最大的谎,是什么?”
一如既往地,江岑许的面容被金色的千叶莲面具覆盖,眸光潋滟,唇如朱砂。微勾时,温柔若流光昭显,短暂却惑人。
看着那灼灿的千叶莲,永远无法被窥探的晦暗之下,薛适却早已清晰记得光影曾流泻的模样,她目光明澈,声音轻轻:
“我总是想起一朵很遥远的花。其实,不是因为他名贵又美丽,而是因为……”
“我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