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子关的严实,一道屏风隔绝了视线。
擦的锃亮的实木地板放置了半人高的浴桶,袅袅热气升腾消散,在有限的空间翻滚着,终成了白茫茫一片。
梁温用手试了下水温,这才褪去身上的衣袍扔在屏风上,雪白色的里衣离身,才显露出梁温脖颈上系着的白玉坠,正面雕刻着竹节,背面则是刻着岁岁平安四字。一根镶金丝的黑棉绳穿着,安安稳稳在她脖颈上挂了十多年。
解下身上裹得严实的白布条,胸口的束缚感骤然消失,一身冰肌玉骨才袒露出来。梁温肤色如霜般白,身上的肌肤更是常年被裹得紧实,不见天日。
入了水,便更显清透。
发尾被洇湿,睫羽与眉头蓄了水雾,脖颈间时常有水珠流过。左肩往下几分的起伏处有一条透着肉粉色的新痂,还没完全脱落。
她纤细的双臂搭在浴桶边上,整个人舒展开来,疲倦被疏散,眉眼间留下几分慵懒。
梁温闭目,回想着昨夜梦到的一切。很细碎的片段,没头没尾的,大多是原身小时候的事。
她如同一个看客,无悲无喜。
她又觉不痛快,要么就痛痛快快的将记忆给她,要么就不要让她触及到一点。这钝刀子割肉,着实磨人。
她睁开眼,一片清正之色。
要尽早解决完眼前的事了,盲点越来越多,这让她很是不安。
梁温思索着,将开刀人定在了马县丞身上,他说的对,这样一个人就应该尽早处理掉,若是往后在出来蹦哒,坏了什么事可不好玩。
她起身,水声哗然,迸溅的水珠落在地上,洇湿了一片。
抽过旁边的棉布擦拭着身子的水渍,泡的发粉的身子又被严实的裹起来,一层又一层。
梁温未穿鞋袜,腕骨处有明晃晃的红痣在衣袍下若隐若现,透着粉的脚掌踩在冰凉的实木地板上,残存的水珠被分裂成无数个。
等她忙完,才唤元宝进屋来为她束发。
元宝在弯腰收拾,梁温才执笔便顿住,随后叫住要退下的元宝。
“元宝,过来为我代笔。”
元宝将手中的木桶放在门外,随后跪坐在小案边,认真的写下梁温所说的话。
等元宝写完,梁温又拿过通读一番,元宝虽只是儿时伴读,但这字迹工整清晰,比她的强上太多。
她装进信封,又递还给元宝:“你找个乞儿到百花楼走一趟,将这个交给老鸨。”
元宝接过退出。
梁温起身去了书房,书房东侧的架子上放着一摞她调来的县衙账簿开支,她取下放在桌案上,一页一页细致翻看起来,遇到账目不对的地方则是执笔记录。
日头西斜,元宝悄声走进将蜡烛点燃,幽幽火光下,梁温放下笔,揉了揉酸痛的手腕。
这账目,简直不堪入目。
这县衙简直就是个筛子,形形色色的人都被筛进来了,集结了各路奇人。
就拿上月的账目来说,上衙官员的早膳居然也入了公账,荒唐至极,这俸禄都喂了狗吗?
不过除了马县丞手脚太过不干净,其他人倒是只贪了些无关大雅的小便宜,至于那些人留不留,她还要再看看。
梁温这边查着账目,百花楼那边也没闲着。
孙有财才登百花楼的门就被老鸨堵住了,等进了无人的厢房,老鸨放下手中的锦簇团扇,从袖口中取出一封信来:“这是乞儿送来的,吵吵嚷嚷着要给我,我一琢磨,准时要通过我给您递信儿。”
孙有财拆开信封,逐字看去,随后走到窗边的烛火处,将信封烧干净。
老鸨轻抚着发:“二当家,这是谁送来的?”
“还能是谁?当然是新上任的梁县令,他心可真野,除了张家树立了威信还不够,如今还想我出力帮他料理了马县丞。”孙有财用脚碾了碾落在地上的飞灰,脚尖沾了不显眼的灰。
老鸨站起身凑近他:“这确是个有野心的,马县丞虽然不是咱们的人,但也通过张家与他们有了点往来。”
孙有财脸上横肉堆积:“那又怎样,他想要,咱们就给他。咱们这位县令是聪明人,不会干蠢事的。”
孙有财领着老鸨入了顶层,将一些信件往来和一份名单取出递给她:“趁着夜色,遣人将这些送到刺史手上。”
幽州刺史徐光启那是出了名的清正不阿,凡是他经手的案件,没有任何人能有徇私舞弊的机会。
老顽固一个,最适合处理这些个臭鱼烂虾。
“是,我瞧着那个来送信的乞儿就很不错。”老鸨笑意盈盈,她收到来信时便让人将那个乞儿关了起来,就扔在后院的柴火房里。
“就他。”孙有财还有别的事,交代清楚后便从后门上了马车,一路向外驶去。
竖日,梁温早早就起了身,换上一身官服去了衙上。
时辰还早,尚未到县衙上衙之时。梁温候在大堂,视线正对着堂外。
一个身量瘦弱的衙役来了,见到梁温后便候在她身边,梁温对他有些印象,那日公堂上为她递话和呈送证据,看着还算沉稳。
梁温又等了一会儿,却再未见无旁的身影,她偏头问他:“你叫什么?”
“张良。”他低声。
梁温记住,在问:“距离上衙的时辰还差多少?”
张良看了看天色:“差不多了。”
梁温指向县衙外的堂鼓:“那就去把堂鼓敲了。”
张良走出大堂,拿起鼓槌,一下有一下敲击着皮制的鼓面。
有几个凑的近,一听见这声便快了步子,却被梁温叫住晾在一旁。
剩下的人来的陆陆续续,见到她后也被拦住晾在一旁。
县尉和主薄来的更晚一些,但他们是上衙途中去了一趟突然倒塌的石桥,已经派人来告知。
一声长喝伴着马蹄落地,挂刀着细鳞的黑袍男子高坐马上,梁温携众人而出。
那人从怀里掏出刺史腰牌,面向梁温道:“徐刺史昨夜接到检举揭发,有人状告马县丞,兹事体大,现以派人押走调查,刺史特意让我来告知县令一番。”
梁温拱手:“劳刺史费心。”
他收起腰牌,勒住缰绳:“刺史留话,县令刚上任,难免有顾不到的地方,若是沉疴烂弊不好除,您可以寻到刺史府。”
梁温嘴角勾出不易察觉的笑:“多谢刺史挂念。”
那人传完话后便打马离开,没有丝毫停留。
梁温转身看着挤来挤去的众人:“走吧,也该上衙了。”
没有怪责,没有惩处,众人却莫名心寒。
其实这意思很明显,只要不是个傻子都能看出梁温这一次的警告。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这是在借着刺史的官威给他们立规矩呢。
梁温坐镇大堂,处理着近几日的杂事,县衙的公务说多也多,说不多也不多。事务繁杂,好多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像张家那样的案子在少数,十天半个月都遇不上一回。
梁温忙完那些琐碎的小事,便着手写下丰泽县县衙的各项规章,以前种种陋习皆废弃。
等她写完,交给一旁的主薄:“你誊抄出来,让他们每人领一份,给我牢牢记住了,以后行事便按这个来。如有违背,杖三十。”
主薄上了年纪,下巴有花白的胡须,鬓角也泛白。他姓王,丰泽县举人出身,在主薄的位子上待了一辈子,再有几年也该告老。
人倒是安安分分,与县衙官员不甚来往。
能用。
经过这一整改,整个县衙倒是呈现欣欣向荣之态。
梁温将手中事宜分出,专心与孙家攀扯起来。
刺史那边传来消息,马县丞证据确凿,已经入狱。
苏瞿白也知不道干什么去了,梁温一连三日都没见到他的身影。
等他再次出现的时候,又是浑身狼藉。
如初见他时那般,乱糟糟的头发,指甲缝里都是灰,脚下的鞋子都破了洞,一双眼睛倒是明亮。
梁温打量着他,倒是没见血。
他又是翻窗进来的,梁温正晒着暖阳,被他扰的没心思再躺下去:“你不如改名叫苏翻窗。”
苏瞿白嘴唇干裂起皮,提起水壶想给自己倒杯水,却只倒出几滴水:“梁娘子,赏口水喝呗。”
梁温将软榻旁还没喝过的茶水递给他,苏瞿白接过一饮而尽,不太够,但聊胜于无。
他凑的近,梁温越发嫌弃。
她皱眉,他身上一股子臭烘烘的味道:“你是刚从乞丐窝里爬出来。”
苏瞿白看着手上的污泥,拿起干净的棉布擦拭:“乞丐窝没去过,苦役倒是受了几天。”
“你去哪了?”
苏瞿白也有点受不了:“关内有座矿山,我去探了探,巡查的人太谨慎了,自是要做一身伪装。”
“查到了什么?”
苏瞿白为她答疑:“暂时没查到什么有用的,他们那里采矿与运矿分开了,还没找到机会探查。”
梁温不再看她,透着窗子换气:“嗯,你去偏房等着吧,我叫人给你送水。”
苏瞿白瞧她那副嫌弃样,嘴角便挂着笑,有那么难以忍受吗?
他低头一看,对上自己破了个洞的鞋子,不忍直视。
他收回视线,确实难以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