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煜正在帐中仔细看着地图。
标示着攻占的圆点已圈过大半疆域,几座重城皆已收入囊中。情势分明一片大好,他却紧锁眉头,心事浓重。
戚言也在帐中,正埋头处理着军中事务。
她写完一份竹简,察觉帐中静谧了太久,便抽空朝他瞥去一眼:“怎么?”
“无甚,”襄世子抬起头,看来的目光中仍含着几分忧虑,“许是我疑心过重,总觉得……太顺利了些。”
自起兵至今,不过月余,眼见着襄军已攻占旧襄版图大半领土,即便再怎么希望襄国尽快光复,他也隐有不安。
进度之快,远超他的预估,难说其中会否有诈。
“原本南下的靖军,中途调往了西边,而后靖国对襄地起义竟再不闻不问。”
他眼中忧色渐浓:“哪怕西北两地战况再如何激烈,也不至于完全顾不上这里,靖国难道不怕南方失守,襄军继续北伐,威胁国土吗?”
“好主意,世子若有意,我们就这么办。”戚言打开一份新竹简,不太走心地应了句。
闵煜听出敷衍,却一扫忧色,故作动容道:“当真可以?”
戚言百忙中抬首,斜他一眼。
无不无聊?
复国已属不易,还想反攻靖国?
梦也不是这么做的。
襄世子得了白眼,却反倒笑起来,身体力行地告诉她,这种小把戏有趣得很。
忙于政务的女谋士懒得理他,他兀自笑够了,方才正色问起:“戚姑娘有何见解?我看姑娘面无忧容,是觉得不足为虑?”
戚言又换了一份竹简,落笔不停:“靖王有心让我一子,岂能辜负他的一番美意?”
襄世子闻言,略一思忖,道:“靖王与戚姑娘共谋多年,想来对戚姑娘了解至深。他是知道了你站在襄国这边,若真斗起来怕是两败俱伤。靖国正处战乱,索性退让一步,待缓过口气,再做打算?”
戚言不置可否。
“靖国乱,靖王可不乱,老神在在,必定是留了后手。”
她难得停下手里的动作,抬眼望向前方,目光像是穿透了营帐与夜色,不知看向何方。
她眸光沉凝,却透着一股灵犀,仿佛遥隔千万里,不知正与谁执棋对弈。
他大抵知道对方是谁,亦或者说,他确信极了。
那人与戚姑娘,他们两人相伴多年,相遇更是早他许多,哪怕现在分道扬镳、反目成仇,交手时也自有三分默契尽在不言。
襄世子很难说清,自己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在问:“戚姑娘可能猜到,靖王有什么打算?”
“我怎知晓?”戚姑娘嘴上说着不知,可眸中的笃定却更深了几分,她唇角微勾,竟是在笑。
闵煜隐约觉察到,似乎有什么发生了,他却全然不知,也无从插手,令他油然生出些焦躁。
他闭了闭眼,觉得这心绪来的着实没道理,纵然戚姑娘与靖王有旧,此时不正站在他这一边吗?
他勉力平复了这莫名的焦灼,再看戚言,她却已重新拿起一份竹简,预备继续批复公文。
还不忘宽慰他:“且看吧,邵奕算不得多有耐心,他有什么打算,不日便知。你依旧做你该做的事,不必挂怀。难道靖王有后手,你便不复国了吗?”
襄煜听罢一想,的确如此,也就不再纠结此事。
他伸手在地图上点了点。
“明日,就打到嶂城了。”
嶂者,山峰如屏障也。?
嶂城位于襄国的西北方,临近岐国,与群山相贴。
山间离世俗,远纷争,故而传闻,有不少高人隐居在此,不问世事,是片静修的乐土。
依山而建的城池,往来多有异士。
是以,时秋两人走在城中,虽男高大俊逸却跛脚柱杖,女窈窕靓丽却身背箩筐,倒也不算格外扎眼。
时秋在街市上选了个地方,“啪”一声把箩筐放下,一边铺地摊,一边絮絮叨叨地叮嘱。
“你等会儿一个人呆在这里,要是有人与你说话,除了买菜问价一概不答,看着越怪的人越不要理。假使再被人骗了钱,我就把你卖了!听懂了吗?”
前头几句尚算心平气和,到了最后一句,她忽然一个抬眼,话语间猛然窜出几缕杀意。
跛脚男人平常迟钝呆愣,唯独对杀气格外敏锐,闻言便是一怵,连忙点头。
“记住了?”时秋眯着眼睛拖长声音又问。
男人更是连连点头,眼神里带着一种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的诚恳。
时秋终于满意了,找了块平整些的石头,三两下踢到摆好的摊位后头。
“你先在这儿坐着,不要走动,我去找人打听点事。”
男人便乖乖在石头上坐下。
这石块对于他的个头而言实在小了些,一双长手长脚委屈地缩着,整个人看着像是团了起来。
只有头颈仰着,清透的眼睛专注看她:“我在这里等你。”
时秋随意点点头,便没什么记挂地走了。
男人独自坐在石头上,默默地看着街市上人来人往。
清晨时分,本该早市采买的时候,可街上的人都步履匆匆,毫无停顿,大道上也无什么摊贩,看起来冷清极了。
忽的,有支箭从头顶上划过,箭尾系着一条红布,在视野中拖曳出一抹惊心动魄的赤色。
他莫名觉得眼前这幕有些眼熟。
可还未想出个头绪,就听到风中隐隐传来“敌袭”、“封城”的喝令。
整座城似乎一下子乱起来,惊叫与哭喊中还夹杂了无数的窃窃私语。
他看不懂局势,却有种与生俱来的敏感,能嗅到这座城池的感情。
那是一种茫然的、惊恐的,却好像还暗含某种期待的情绪。
这是什么,又为什么?他不明白。
他想,等阿秋来了,大概能讲给他听。
阿秋比他聪明多了。
于是,他就在时秋给他铺好的摊子后面,坐在时秋为他找的石头上,静默地等着。
从清晨等到傍晚,从夜晚等到黎明。
远处传来巨响,火光与呐喊声冲天,连地面都在微微颤动。
直到太阳第二次升起,他已等候了两天两夜,一声轰鸣过后,所有嘈杂的声音都逐渐清晰起来。
“城破了!”不知是谁在叫喊。
阿秋还没回来。
眼前却多了一队甲士。
“你是什么人?为何在此逗留?”其中一名兵士握着剑,逼近些问道。
“卖菜。”
高大的男人抬起头,两日未进水米,让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卖菜?
几名兵士面面相觑,都觉得此人甚是怪异。
说话的士兵想了想,道:“襄军进城,肃清街道。虽有主帅令,不得行打砸劫掠与滥杀之事,但到底事涉兵戈,多有凶险,小兄弟赶紧收拾收拾,回去避避吧。”
他却摇摇头,道:“我无处去,我等人。”
等人?等什么人?
这男人着实怪异。
再看他虽坐在路旁,手脚都收着,几乎缩成一团,但也不难看出是个年富力强的壮士。
加之毕竟嶂山脚下,不乏异士。
万一兴起什么冲突,或暗中藏了些手段,也是个麻烦。
几名士兵互视几眼,心觉还是得想办法将他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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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兵伐谋,其下攻城。”
戚言骑了马,踏过嶂城大开的城门,与襄煜并驾行在道上。
“跟着世子的军队走,倒是常打攻城之战,好在世子用兵如神,还次次都攻克下来了。”
闵煜只笑了笑:“多数襄人思念故国,只是守城世族不愿归降,又龟缩不出,我也没有时间与兵力与他们围而不攻,只好勉为其难,行攻城下策了。好在靖国战乱,留守兵力薄弱,大多也只是世族死守阵地,攻城便也没那么难。”
戚言:“世族不愿归降,无非为了当初叛国一事,唯恐世子降罪。世子若愿从轻发落,想来也没有人愿意殊死顽抗。”
襄世子还未说话,打马跟在两人身后的华氏族长先冷哼一声:“一帮软骨头,打他们都不费力,还用得着想办法让他们归降?”
“华族长威武。”戚言头也未回。
夸得敷衍,更像是嘲讽,华氏族长听完一下就怒了,即刻就要驱马上前与她理论。
禾女见此,连忙拖住他,借口道:“前头吵吵闹闹的,不知出了什么事,世兄且与我一同前去看看。”
华氏族长拽了拽自己的衣袖,未能从她手里抽出来,又听得前方的确有几声喧哗,似是有什么争执,想了想还是朝世子一抱拳,打马向前行去。
路过戚言时,还不忘扔下句冷哼。
禾女只好替他悄声道歉,又再赶忙跟上。
前方吵闹之处围堵着几个兵,他们拔了剑,眼看着几乎要动起手来。
“什么事?”华氏族长的嗓门有如惊雷一样炸响。
几个小兵显然被吓了一跳,待看清来者,他们纷纷收了剑行礼,为首的甲士道:“将军,我们路边发现这人十分可疑,想要驱赶他,他却不愿走。”
华族长策马走近了,方才看见他们挡住的人。
这一看,就将他惊下了马。
“世兄?”禾女方才跟上来,就见华氏族长跌在地上,惊愕得如同见鬼一般,不由地下了马,关切问,“这是怎么了?”
华族长伸出手,颤巍巍地指向那坐在石头上的男人,嘴唇开阖几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禾女便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这一眼,就如惊雷乍起,震彻心魂。
那面容哪怕是、哪怕是将她也化作尘泥,只要在她身旁走过,她无论如何也能认出。
何况故人的容颜几乎无有改变,只除了望向她的眼神没有了爱意,只余下陌生与警惕。
“……将军。”
她朝他走去,手足却僵硬得不听使唤,让她有那么些踉跄。
男人没有像过往那样迎向她,而是皱起眉,仍是那个戒备又封闭的姿态:“别过来。”
禾女停下脚步,神情有些仓惶。
“别再过来了,”他又重复道,“你踩到我的东西了。”
她看向脚下,足尖踩到了几片菜叶。
她忽然感到有些晕眩,茫然无措地退后几步。
目光才又落回他的脸上。
将军不笑的时候,面容的确是冷峻的,像是万年不化的坚冰,被风雪雕凿出深刻的轮廓。
只是曾经望向她时,他的眼中从来都是和煦的。
不似此刻,寒冷得像要冻结心魄。
“傻子!你又招了什么事!”
忽的,一道女声由远及近,声音里带了十足十的暴躁。
将军听到这声音,眼睛却一下亮起来,刹那间冰消雪融,又是那副熟悉的模样。
“阿秋!”他呼唤的声音里甚至带上几分雀跃,“你回来了。”
那女声却没有回应他,而是颇为意外地道了声:“四娘?”
禾女听到自己的名字,回头看去。
那女子穿着一袭麻衣,额上沁着汗,胸膛起伏,微微喘息,像是从远方跑来,有些力竭。
所生的模样,也十分熟悉。
“师姐?”